40多年后的今天,即便高考不再如当年那般对命运有绝对意义的改变,但段雪觉得,它依旧是众多人生晋级通道里相对最公平的那个,“这个机会放在面前,不抓住,那就是人生最大的失误。”
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时,时年20岁的段雪已经在距离家乡1500公里外的甘肃陇西上了两年班。
从北京到甘肃,从农村到工厂,段雪一直将读书时期的课本作为最重要的家当随身携带。妈妈告诉他,“这些书本你都别扔”,这句话对段雪命运的改变影响深远。
1977年底,只有一个多月复习时间的段雪揣着一副“残缺不全的知识结构”上了考场。当年,他被吉林大学化学系录取,后来又考取了北京化工大学(原北京化工学院)的硕士、博士,毕业后留校任教,2007年当选中国科学院院士。
对于段雪而言,高考让他第一次尝到了“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滋味,他从此挥别了那个“有点沉重”的过去,与千万青年站在同一起点重新开始。40多年后的今天,即便高考不再如当年那般对命运有绝对意义的改变,但段雪觉得,它依旧是众多人生晋级通道里相对最公平的那个,“这个机会放在面前,不抓住,那就是人生最大的失误。”
等待高考
母亲说“这些书本你都别扔”
新京报:你是如何从北京去的甘肃?
段雪:我1957年出生在北京,1964年考入北京实验一小,按照当时10年一贯制的规定,能在那里读完小学和在仅一墙之隔的师大附中读完初中。
小学2年级时“文革”开始,中断了学业,1年后复课,中间又经历了学校改制、教材更换,又跳了级。总之就是在动荡环境里,用5年时间,读完了6年级的课程。
在北京上了1年初中后,我母亲所在的医院响应“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的号召,到甘肃临夏援建医院,也就是现在的临夏县第二人民医院,我也跟着去那里继续读书。
新京报:到甘肃后又经历了什么?
段雪:后来我母亲又调到甘肃陇西冶金设备制造厂医院,我高中毕业后在农村插队两年。1976年陇西冶金设备制造厂招工,我就进厂成了一名钳工,当时工人地位还是很高的。考上大学离开甘肃前,我一直在这个厂里。
新京报:得知高考恢复后是什么心情?
段雪:当时家里的朋友、工厂里的技术人员,很多都是医生、大学毕业生,他们对恢复高考一直有信心,大家觉得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我母亲很早就和我说“这些书本你都别扔。”这是对我高考、以及后来命运改变影响深远的一句话。
正式恢复高考的通知是1977年10月下发的,那时候大家都很激动,我知道机会来了。
熬夜复习
曾问自己“一辈子就这么定格?”
新京报:你是怎么复习准备高考的?
段雪:没考试大纲,也没人组织复习,白天在厂里上班,晚上熬夜看书。因为看书太久,一抬头看别的东西都是双影,得缓好久才能恢复正常,那是我记忆中视力最差的一段时期。
刚刚成为工人的时候我曾问过自己,“一辈子就这么定格了?”不甘心。我下定决心,就算第一年考不上还有第二年,第二年不行还有第三年。整个中学阶段我只有一次考试排名在前三名之外,多数都是第一名,我是不怕考试的。
新京报:考试结果如何?
段雪:考完了自己不太满意,但也没觉得惨到不行。我们当年成绩出来前可以报9个志愿,可能受家庭影响,我大多报的是医学。
我收到了吉林大学化学系的录取通知书,这是我报的第6个志愿,现在回想起来,这是9个志愿中唯一的985院校。收到通知书后稍微有一点失落,但很短暂,更多的是兴奋。我们厂里有很多东北来的老大学生,都说吉林大学非常好,我感觉站到了新的人生起点。
当年厂里3000多人,近百人参加了高考,但最终被录取的只有3人。
新京报:你觉得你能考上,靠的是什么?
段雪:我在临夏第二中学读了两年初中,又读了两年高中,虽是“文革”期间,但很幸运遇到了多位兰州大学毕业的、非常敬业的老师。相对来说,“文革”对临夏的冲击不算太大,基本的教学秩序还是能保证的,我打下了好基础。
另外,虽然我进厂当了钳工,但负责的是基础原材料切割前的划线,这个工种需要很高的几何计算能力,恰好我这方面底子不错,工作中又不断巩固了这些知识,所以后来数学考得不错。
再有,厂里很多技术人员都是从大学或者技校毕业的,找他们借的书都成了我的复习资料,不明白的题也可以直接请教。
满打满算一个多月的复习时间,就是这么拼凑来的,知识结构都残缺不全,就上了考场。
考上大学
“人生第一次自己掌握住了命运”
新京报:你的大学生活是什么样的?
段雪:吉林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里说,长春很冷,冬天要到零下三四十氏度,提醒我们带棉衣。我就带了些衣服、书,坐了快40个小时火车到北京,又从北京坐17个小时火车到了长春。那是我第一次自己出远门。
“文革”耽误了10年,能考上大学的同学都很厉害,重新获得机会后,大家都如饥似渴地学习。我们比拼看谁做的题类型多、数量多,谁要是有新的习题集,其他人都要想方设法弄来看看。我当时对数学和物化感兴趣,几乎没有没做过的题。
新京报:上大学是什么感受?
段雪:考上大学,是我人生第一次自己掌握住了命运。
过去命运不由自己,很小年纪就背负了一些沉重的东西,童年的记忆其实对成长的伤害很大。上了大学后这些好像都不重要了,大家都是平等的,都要重新开始。我下决心要再往前迈一步,后来考上了北京化工学院的研究生,回到北京,最后又读了博士。
新京报:毕业后你做了什么?
段雪:我博士毕业后留校任教,主要从事科研工作。尽管经过多年努力取得了多项成果,但工作中第一个科研项目仍是记忆最深刻的。那是1988年,用作金属材料切割和焊接的乙炔广泛应用于国防和建筑领域,但乙炔易燃易爆,储存是个大问题。当时国际主流技术已进入溶解乙炔气瓶阶段,但对中国技术封锁。
改革开放初期,高校实验条件普遍非常简陋。只能借助河北一家工厂的不完整生产线反复现场试验。困难虽很多,但年轻时的精神更顽强,最终创制了整体式溶解乙炔介孔吸附材料,彻底解决了水热合成生产工艺难题,技术先后在多家企业实施,实现了大规模国产化。
这条路我们坚持了10年,构建了完整技术体系和自主知识产权,所发表的系列论文成为行业教科书,技术也推广至全行业。
寄语学子
“只有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才能给自己创造机会”
新京报:你一直带硕士生、博士生,与过去相比,现在的学生有什么特点?
段雪:过去我们考学多是为了生存,而现在的学生是为了生活,是年轻人追求一种不落后于别人的生活。
新京报:你怎么看待现在的高考?
段雪:高考已经不是人生进取的唯一出路了,这是社会多元化发展的趋势和结果,物质极大丰富,家庭可以给孩子创造更好的生活条件,社会有更多通道帮你实现想要的生活,但我依然觉得高考是相对最公平的通道。
新京报:对高考生有什么建议?
段雪:我注意到了今年北京高考作文题,论“生逢其时”,说得太好了,在同一个时代,有人慨叹生不逢时,有人只愿安分随时,有人深感生逢其时、时不我待。
20世纪70年代末是改革开放的最初期,不安于被命运左右的人都看到了希望,热血和兴奋鼓舞着每一位有志者。作为高中毕业后在社会上随历史车轮亦步亦趋的年轻人,突如其来的高考对我来说就是激情燃烧的起点,当然不会放弃机会。现在回首往事,依旧为自己没有辜负时代的馈赠感到欣慰。
对于现在的考生们来说,可选的路固然已不止一条,面对的挑战也更多元,但时代给了每个人机会,与其感叹生不逢时或者选择“躺平”,何不奋力一搏争取自己掌控命运。
只有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才能给自己创造机会,高考就是一次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
人物简介:
段雪,1957年1月出生于北京市。1977年参加高考,考入吉林大学化学系。现为北京化工大学化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化工大学学术委员会主任,化工资源有效利用国家重点实验室学术委员会常务副主任,2007年当选中国科学院院士。
主要研究方向是插层组装与化工资源有效利用,提出了成核晶化分离、电解水制氢耦合绿色化工、超稳矿化与环境修复等系列创新概念及方法,形成了系统的特色研究体系。将研究成果应用于大规模工业实践,实现了10余项科技成果的工业转化,推动了吸附材料、汽车化学品、环境材料和新能源材料等行业的发展和科技进步。所负责撰写的3部咨询报告上报后,获国家领导人批示。获国家发明专利授权60余件,多年获评“高被引学者”。获国家技术发明二等奖2项和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1项等多项科技成果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