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女大学生“南依”为爱休学结婚生子一事上了热搜。同样是休学,另一群学生的休学理由却让人揪心。
一路走来,小紫的人生从“中关村一小”,到人大附系列学校,最后上了一所大专。自从小学确诊了抑郁症,10年来,她因病情反复,不停地休学、复学、再休学……
而像小紫这样的青少年并非个案。“渡过”是中国抑郁互助社区和解决方案平台,帮助和服务的对象正是那些因抑郁症离开学校或刚刚重返学校的孩子以及他们的父母。
《2022国民抑郁症蓝皮书》显示,我国18岁以下抑郁症患者占总人数的30.28%。在抑郁症患者群体中,50%为在校生,41%曾因抑郁休学。
对于父母来说,孩子休学是件大事,对于休学的孩子来说,复学同样很重要。9月,当他们看到一批批孩子走入校园时,内心被激起的波澜和曾经历过的痛苦,鲜有人知。
01 一个想要复学的女学生
“我该复学吗?”22岁的小紫在一沙龙活动的现场踌躇良久,才向心理咨询师抛出了问题。在一间交流室里,20多位家长听着小紫阐述自己的经历。
初秋的北京室内温度适宜,小紫却裹着一件长袖衬衫,戴着鸭舌帽,加上眼镜和口罩,很难让人看清她的表情。
自小学确诊抑郁症后,10年来,她因病情反复,不停地休学、复学、再休学……
小学和初中,小紫还能靠吃药维持正常的上下学。但她深知,自己的“身体”去了学校,思维却是恍惚的。
在中考数学科目的考场上,这种恍惚到达了临界点:选择题她一道没做。
央视纪录片《少年已知愁滋味》
中考失利,小紫为自己想了很多“出路”,最后决定去了认知里“更轻松”的国际学校。但学业的压力似乎不分国界,作业、绩点、考试再次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为了避免中考失利的“悲剧”重演,小紫抓紧每分每秒,榨干自己的“生活”去学习。可到了高二,小紫还是挺不住了,情况急转直下,此时的她不再强迫自己玩命学习,可精神状况已“积重难返”。
自那之后,小紫就没再完整地上过学了。虽然她仍努力试图挽回,吃各种药,参加高考、艺考、上两次复读班、申请国外学校……但一路走来,小紫的人生却从“中关村一小”,到人大附系列学校,最后到了一所大专。
现在的她即将去第二所大专报到,面对返回校园可能出现的风险,小紫很不安。这一次,她主动带妈妈参加了这次“渡过北京之家”组织的“开学季公益家长沙龙”,为的是更积极地找寻人生的出口。
02 一群休学孩子的父母
同样在寻找出口的,还有休学或刚复学的孩子家长们。
在“渡过北京之家”的会议室里,他们坐在各自的座位上,安静地倾听着,屋里唯一频繁移动的是桌上的纸巾盒,随着家长们的抽泣声,它逐渐被掏空。
高艳至今没想明白,儿子怎么就突然不去上学了。
起初家里人都觉得孩子是“惯”的,于是逼他、打他,老师甚至天天上门,逼着孩子回学校。
但学习和社交的压力还是让他在复学边缘不停徘徊,甚至一度出现了“暴力行为”。就在老师来接他去学校的那天,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打砸物品,把校服扔进了马桶。
高艳既心疼又害怕,她顶住了所有压力,背着“溺爱”的罪名,坚持让儿子在家“休息”一段时间。但她也时常反问自己:“是我的纵容,把孩子害了吗?”
高艳开始变得焦虑,但她又不断提醒自己:自己不能乱,否则怎么把孩子带出困境?
独自摸索了一年后,儿子的病情似乎有了起色,从每天花10个小时打游戏到如今的3个小时,并且也开始尝试做其他事情。高艳很欣慰,“总算是看到点希望了。”
“渡过北京之家”的会议室里坐满了寻求帮助的家长
但对于那些复学孩子的家长来说,复学带来的希望很快就会被担忧占据。
张媛的孩子复学三天了,她没有一天不在担心。孩子的经历还没说几句,张媛的眼眶就红了。看着孩子一点点地好起来,她开始思考,“要不要开始督促孩子学习,把之前落下的课赶紧补上?”
张媛和丈夫都毕业于北京大学?,孩子从北大幼儿园,读到北大附小,再到北大附中的实验班,她觉得孩子就该像他们夫妻俩一样一直这么走入“北大”。
去年1月的时候,孩子突然出现了“厌学”的情况,拒绝参加初一上学期的期末考试。在家庭教育咨询师的建议下,寒假结束后张媛带孩子去了医院,诊断结果为中度抑郁症。
与其他妈妈的手足无措不同,在读过抑郁症相关书籍后,张媛心里反而踏实了,她觉得这病“不是什么大事”,接受孩子请假在家,并请了一对一的辅导老师,满心期待着孩子复学。
但第一次复学失败了,回校不到1个月,孩子又无理由地拒绝上学。
张媛没想到,看似简单的复学背后隐藏着这么多的困难,亲子关系一度也出现了问题。
时隔一年,在夫妻俩的不懈努力下,孩子终于同意转学。这个新学期,张媛不知道孩子能否复学成功。
面对张媛的疑问,王凤霞打开了话匣子,陪伴孩子对抗抑郁症的这两年,她憋了太多话想说。
电视剧《小欢喜》
王凤霞的孩子今年19岁,刚参加完高考,取得了一个让一家人还算满意的成绩——超出北京一本线40分。
两年前的10月份,她刚上高二的孩子开始拒绝去学校。不做作业、不自学、不转学、拒绝任何改变。
去年九、十月份,孩子经历了两次复学,都以失败告终。
让王凤霞欣喜的是,今年2月,孩子主动提出要“一对一辅导”,因为他觉得自己可能回不到学校了。
一开始孩子也表现得很“任性”,经常迟到早退,有时候甚至直接赖在床上,但渐渐的,平均每天也能保持5个多小时的学习时长。
虽然孩子高考前依旧在打游戏,但王凤霞和丈夫似乎更加包容了,过去很多不能接受的事好像都变得正常了。因为这场病,夫妇俩降低了对孩子的期待。
如今孩子顺利完成了高考,被一所不错的学校录取。但王凤霞的心里依旧没底,忍不住预演开学后可能出现的状况。
回过头看这两年。王凤霞坦言:“不知道是哪件事儿做错了,也不知道是哪件事儿做对了,反正就慢慢朝着你想要的、好的方向发展着。”
王凤霞用自己的经历安慰着很多在场的家长。现场工作人员想给正在分享经历的她拍张照片,她下意识抬起了双手,说自己太憔悴了。
03 一群为孩子复学的工作者的建议
社群分享经验,实现互助,是“渡过”的一种方式。
“渡过”的休复学支持社群成立于2020年,起初就是一次心理咨询师为家长分享如何支持孩子复学的活动,活动过后,加入的家长越来越多,微信群逐渐扩大。现在的“渡过”共有10个微信群4000多人,分为初中组、高中组、大学组等等。
邓老师是休复学支持社群的团长,也是名心理咨询师。社群中的成员绝大部分都是休学复学的孩子家长。邓老师说,群里学生本人较少的原因是他们的情绪大多不稳定,长期聚在群里容易出现问题。
在这些群里,休学孩子的父母不会有“只有我的孩子特别”的感觉,这能够缓解他们的焦虑和病耻感。通过多年来的实践经验,邓老师认为,因抑郁或焦虑而休学的孩子,大部分跟其养育环境有关,因此通过社群先降低家长的焦虑,恢复家长的信心,对于孩子更有帮助。
“很多家长会在群里问:‘该不该休学?’或者‘该不该复学?’其他家长会给他们意见。而我个人的意见是,尊重孩子,不要主动让孩子休学,也不强迫孩子复学。”邓老师说。
“我们应该把关注点从孩子身上放在自己身上。”作为“渡过”休复学营的负责人,梁辉发现,这些家长的普遍焦虑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激化问题。因为消极的情绪会带来消极的思维,又会导致更消极的沟通。
在休复学的过程中,很多孩子会出现反复,去学校没几天又不想去了。
梁辉认为这种反复归根结底是家庭疗愈没有完成:“孩子觉得休学时间久了,该回去了,但家长还没有完全地改变过来。”梁辉认为,父母要做的,就是以后从成长的角度给孩子支持,调整家庭的互动模式。
除了心理工作者之外,梁辉本身是一位学校老师、校长。她认为,在学校里抓学业肯定是没错的,但家长寄希望于老师对个体做什么事情是很难的。不过,学校老师也该意识到,现在学生的自我疗愈环境很差,老师应该更多关注学生的心理问题。从校长到老师,都该接受定期的心理知识培训,掌握心理知识和技能,重视对学生的集体心理干预。
央视纪录片《少年已知愁滋味》
“孩子出现问题,说到底是孩子的事情,他们自己也该积极思考自己的未来。”梁辉发现,从休复学社群到休复学营,孩子往往是被动的。
梁辉建议,休学的孩子主动去做心理干预。更重要的是,走出去,去探索社会、融入生活,去运动,去社交。“这个学龄段的孩子,心理充满了对外探索的渴望,以前不去探索,是因为被压制了,所以学校要多理解,家长要多给空间,而孩子也该好好利用社会资源,让自己有烟火气,有生活味。到那时,复学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04 对话丨一位家长的反思:休学背后有更深层的根源
电视剧《小欢喜》
在活动现场负责主持工作的是邱姐,她是“渡过”修复学社群的一名群主,也是一个休学孩子的妈妈。
在现场,她引导家长们讲述自家孩子的经历,如果有家长哭泣,她会主动递过纸巾,也会调节现场的气氛,尽可能地让大家笑一笑。
北青:您的孩子是从何时开始休学的?
邱姐:从2020年10月份就没怎么再去过,那个时候他还是个小学生,现在上初中了,但这两年只在9月各去过1个月。
北青:休学之前他有什么不适反应吗?
邱姐:他从小就咬指甲,一直到大了还咬,后来我才知道这其实就是一种焦虑的表现。还有就是总感觉作业写不完,经常弄到凌晨1点,那时我也奇怪过。
北青:您是如何得知孩子生病的?
邱姐:是他主动跟我说不想上学,想去医院看看。现在的孩子对网络信息的掌握超出我们的想象,他自己查到后告诉我的。
北青:医生确诊的病况如何?
邱姐:医生检查后就确诊重度抑郁和中度焦虑。我当时很吃惊,一直觉得孩子挺开朗的,甚至看着是那种没心没肺的孩子。
北青:孩子确诊后您就加入“渡过”的家长群了吗?
邱姐:是的,确诊后我就想找各种能够提供帮助的渠道,就找到了这个群。我当时希望能从其他家长身上找到让孩子复学的经验。
北青:那您在群里有收获吗?
邱姐:我一开始也是很着急让孩子复学的,但在聊天的过程中,我慢慢意识到孩子休学只是病症的表象,背后还有深层次的东西,才客观地看待了休学这件事。
北青:您有过什么反思吗?
邱姐:反思是肯定有的,比如我以前对孩子很严格,孩子做得不如(我)意的地方,虽然不会老打他,也会劈头盖脸骂一顿。
北青:想到这些,现在会有自责吗?
邱姐:肯定有,但是没有后悔药吃的。
北青:您是如何走出来的?
邱姐:我后来学习了心理学的知识,开始意识到,自己对孩子严格的这种教育方式,其实是来自我心底的创伤。我童年的时候,父亲就对我管教很严,在我的认知模式里,这种教育方式就该是代际相传下来的。
北青:社群里的家长是不是也都有这种自责?
邱姐:很多人会有,我们也会沟通,认为这是孩子患病后家长的必经阶段。只有家长陷入自责了,才会开始探索自己的人生轨迹,发现潜藏在心底的问题,疗愈自己的创伤后,走出自责,才能理解孩子,帮孩子走下去。
北青:这种自责后,家长会对孩子“忍气吞声”吗?
邱姐:这个我觉得是分阶段的。一般来说,孩子在患病初期都想要封闭自己,不愿和外界交流。等他通过治疗或者干预稍微有了一些能量后,他会走出来,其实这是孩子跟家长重新建立起链接,但这时的交流可能会是一种宣泄,甚至带有“报复”的意义,这个阶段家长可能就是要忍气吞声吧。
北青:这个阶段,家长应该怎么处理?
邱姐:这就能够体现出“渡过”家长社群的价值来了。在家长自责时,社群里的同伴能提供很好的支持。在孩子宣泄的时候,家长一边忍气吞声,一边也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社群能够给他们提供帮助。
而且在社群里我们还能找到一些积极意义,比如能知道病症并不只是针对自己的孩子,再比如看到别人家的孩子很困惑,会想到自己的孩子还知道主动就医求助,会有一点小庆幸。
北青:这两年来,您的心情是如何变化的?
邱姐:起初也着急,但现在已经不是那么着急了。我觉得不妨给孩子一些时间去探索自己的内心,他其实也在自我挖掘,在进步成长。前几天他跟我说,觉得初中同学对他很好,又觉得小学同学不像以前那样令他讨厌了,其实这都是他自己在改变。以前他陷入到人际关系的漩涡里出不来,耗费了太多能量。
北青:您的孩子现在在做什么?
邱姐: 做他自己喜欢的事情。在经历了那个阶段后,他会思考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了。我觉得这就说明他开始重新认识自己,自我修复了,俗话说“磨刀不误砍柴工”,这些事情都完成了,再去学校也可以,人生还是挺长的,想学习什么时候都不晚。
(图片源自网络、部分为受访者供图)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张子渊 实习生 蔡雪琴
统筹/林艳 张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