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附近有座水塔,上面有一排白漆大字,站很远都清晰可见——“只生一个好”。
我就出生在一个多子女家庭,那时不懂,这项国策的反面就是我,只觉得手工字不错,有力道,暗中悬腕,跟着笔画练手。父亲因为我的出生丢掉工作,母亲因为生我们身体不好,这些一概是我很晚才知道的代价。
上了高中,第一个系统的选择摆在眼前,选文科还是理科?
我如今回想起来,当年班主任苦口婆心地劝说我留在理科班,就是一种系统内人士的忠告。
他觉得自己曾经选错了,希望我能走对,但一个毛头小子,听到人说——“大官都是理工科出来的”,总是不服气,哪里懂得这句话背后,是一个更为现实的社会真相。
我只是出于喜欢,就放弃了理科,走进了文科班。
到了高考,系统的威力真正出现,一张志愿表,决定了一个人去哪里度过最自由也最容易形成价值观的地方,决定了文理科泾渭分明,决定了学校与学生是两串代码,匹配过程就像解方程式,出来一个答案,就是一个命运。
但我的分岔点极为意外地偶发了,我选了一堆略微不甘心的学校。把表交给老师时,她看了一眼,提醒我提前批那一栏空着有点浪费,就帮我勾了一个学校,那一刻我并不知道这一笔的力量如此强大。
等着等着,录取通知书来了,不是南下而是北上,我和父亲从西北出发,来北京报名。
到了学校,老乡师兄接的我们,直系师兄带着我们走完报名流程,省份、城乡、专业,每一个都在圈定不同的人群。本科最知名的校友罗翔师兄在一个节目里说过,他作为一个湖南长沙人,同时有好几个老乡圈,大家用一些奇奇怪怪的逻辑互相聚集,这是自发的集合,却带着些世俗的规矩和约束。
那四年我很快乐,因为我忽视了系统。我既旁听大量讲座,也选不同专业的课,认识各个省的朋友。大一结束的暑假,用自己挣的钱,从北京乘车到诸暨,见过我的姐姐后,沿着长三角的绍兴、苏州、杭州、南京,到徐州,再回北京。漫无目的地游荡,欣于所遇地穿行,如今想来,那些假期更符合系统要求的规定动作或许是学驾照。
就这样,到大三,面临毕业去向的选择,我又意识到,系统内的答案就四个:考公、考研、出国和工作。
我没想过出国这个选项,玩票一样地考了公,并不觉得有戏,认真地做了两份实习,并不想留下来,后来发觉,这是给自己挖坑,眼前只剩一条路了,只好用尽所有力气地备战考研。
考北大是当时老师最不看好的选择,他苦口婆心地劝说我不要心比天高,我还记得他笑呵呵地说——你们考完就知道了,考上是意外,考不上是常态。
我就是那个意外,但为走入那个窄门,人好像必须相信一些小概率的可能性。
北大是另一个系统,更为庞大和复杂。我看到项飙老师说,他发现校友会的通讯邮件总是在告诉他谁又升官了,谁又上榜了,他是个学者,对这些信息不感冒。
我第一次读到,也是从项飙老师的角度看待这些事的,但最近,我突然想明白了,学术系统和官僚系统,本就是两股力量,纯粹的知识分子关心问题,对这些上下更迭未必有多少兴趣。交叉重叠的部分,是有人刻意为之,因为有人喜欢和需要这些力量的结合。
我也发现,到了三十多岁,系统的分化出现了很多圈层与折叠:在学校继续读博的人沉浸在学术系统的各项要求和规定中,走出校园的人进入了不同的行业,拥有了各自的行业圈子和规矩,互联网、公务系统、医疗系统、教育系统、商业系统、文化系统……
直到有一次我参加一位朋友的婚礼,一桌都是公务系统的朋友,很多消息就在桌上同步完了,我才意识到,从小到大师长们说的很多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系统有个先来后到,就有了座次和秩序,政、商、学,都有各自的主线,也有缠绕的副线和枝蔓。主线就是很多路径是系统默认的通关模式,大多数人,入行、上行、下沉、左右逢源或上下其手,都是在参与和构建系统。
我由此想到电影《师父》。
入行,是第一步,行有行规,行业里面有明处的利益和暗处的代价,有联盟,有协会,有盟主,有人情与成规。
拜师,是第二步,师徒关系是最值得琢磨的传承逻辑,好的师父不仅教招数,也教德行,更提供平台,好的徒弟不仅聪明,还能扛事顶雷。
交友,是第三步,同学、朋友、伴侣就是同行者,一个人是被自己经常交往的三、五人定义的,联姻也是如此,匹配二字,就是双马齐飞。
打擂台,是第四步,一个门派的未来要想开宗立派发扬光大,就势必要优胜劣汰、新老交替,这样才能可持续发展。
《师父》讲的不只是武林,也是系统的成住坏空。
你势必会走入一个系统,它可能托举你,也可能腐蚀你。
故事讲到此处,或许就大概有了一些线索,系统的强大,我们往往后知后觉,在最近的一次对谈中,我听到一个前辈提到“基于优势随机叠加”的方法,这是他一步步走出来的路。
这个路,就是用自己的绝对优势,走出来一条属于自己的主线,同时接受并且扩大随机概率赠与的惊喜和意外,那些被称之为“时代红利”“贵人”“危机”“资源置换”。
系统外的人,怎么办呢?
打不过就加入是一种思路,识时务者为俊杰;一条道走到黑也是个思路,风水轮流转,明天到我家;更强大的,就得自己搞一个新系统,因为在新的生态中,才有新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