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4月14日,满心期待能获得教师资格证书的邹蜜,最后的希望却还是落空了。从21岁起下肢障碍21年的她,没能通过重庆市2021年中小学教师资格认定的体检,这不仅使得她开设教育工作室的梦想破碎,甚至连现在安身立命的教师职业都要终结了。
一个残疾女孩的抗争
邹蜜今年42岁,到现在为止,她的生活恰好有一半时间是在轮椅上度过的。下肢瘫痪后的21年里,每当她希望鼓起勇气向一个方向前进的时候,命运似乎总是在跟她开着玩笑。
2000年的一场车祸让正在上大二的邹蜜脊髓神经受伤,这意味着她的后半生只能被禁锢在轮椅上。躺在病床上无法活动的日子,父母眼泪涟涟的沉默让房间里的墙壁更显苍白刺眼。
此时,学校传来的消息再次给这个家庭的伤口撒了盐,校方告诉邹蜜的父母,根据国家规定和高考体检标准,如果邹蜜以后下肢障碍的话,是不能继续上学的。
父母没有马上将这个消息告诉邹蜜,只是默默地帮她办了一系列退学手续。“如果您女儿能站起来,欢迎随时复学。”学校如此安慰邹蜜的父亲道。
2002年,国家重新出台高考体检标准,肢体残疾人符合相关标准的,也同样可以报考大学。在父母的照料下,身心逐渐恢复的邹蜜重新树立信心,报考了北京外国语大学网络教育学院的“专升本”。
可是正当邹蜜努力完成所有的学分,即将毕业的时候。2004年底教育部为防止学历造假而出台规定:“专升本”要先有专科证书。因病退学的邹蜜没有相关证明,她只能和学校协商,把学籍继续挂在学校,先获取了专科证书后,再拿本科学历。因此,直到2007年邹蜜才最终本科毕业。
梦想的果实比预期迟来了两年,那时的邹蜜一度十分沮丧,她说,“每次看到层层的阶梯,再看到自己脚下面的轮子,就很泄气。”
为了排解郁闷,邹蜜把自己投身于阅读的世界,企图忘却烦恼。有一次她在《读者文摘》上看到这样一句话:“交流如空气一般,供人呼吸、生存。”受此鼓动,邹蜜开了一个线上淘宝店铺,经营当时各种火爆韩剧中的小饰品。这样她就可以有机会通过互联网和各种各样的人对话,锻炼自己的思维,还能通过忙碌减缓自己的焦虑和惆怅。
与此同时,邹蜜也没有忘记继续学习,她一边兼职淘宝店,一边报考研究生,终于在2008年让自己又多了一个硕士的学历证书。
乘风破浪实现教学梦
遭遇意外之前,邹蜜是英语专业的学生。2003年的时候,因缘际会,有亲戚和邻居想让邹蜜帮忙辅导一下孩子的英语,邹蜜很快领会到身边人的好意,尽心尽力准备辅导资料,了解每个学生情况,合理规划上课的安排。
“因为我求学过程遇到很多困难,就希望能帮助更多人,包括和我一样有残疾的学生,让他们能够进入普通学校生活,通过受教育改变自己的命运。”邹蜜告诉记者,她教的都是肢体健全学生,很多家长都说自己的孩子就喜欢到她这里上课学习,他们觉得非常真实,能得到精神上的力量和鼓舞。
从那时起,邹蜜就树立了成为一名教师的理想。2003年她去咨询了如何获取教师资格证的问题,但是相关部门明确表示,肢体残障人士无法通过教师资格证体检。性格乐观的邹蜜并没有灰心,她觉得虽然去不了公立学校,但可以一直做家教,也能实现自己的理想。
为了证明自己的英语能力,从2005年到2007年,邹蜜考取了翻译资格证书、人事部二级笔译和最高级别的二级口译证书。至此,邹蜜并没有停止充实自己的步伐,2008年她又考上了四川外国语大学高等翻译专业的研究生,毕业后就去了英国驻重庆领事馆工作,成为了一名雅思考官。
在这个过程中,邹蜜一直没有放弃做家教这份初心。在教学过程中她发现,自己虽然英语知识丰富,但是教育方面的相关知识还比较欠缺。“我好像遇到了一个瓶颈,我觉得有必要去系统地学习一下教育方面的技能。”
2016年邹蜜成功申请到美国雪城大学融合教育的全额奖学金,辞掉了雅思考官的工作,远赴重洋留学,并在2018年获得了第二个硕士学位——教育学硕士学位。“融合教育主要是学习针对特殊学生的教育方式,包括残障学生在内的有特殊情况的孩子不一定要在特殊学校学习,进入普通学校和健全人相处,以后才能更好的融入社会。”邹蜜认为,融合教育学到的一些方法,应用到健全学生身上会有更好的效果。
“我在教学过程中,有遇到过一个小朋友有一点多动症。这个时候我在课程安排上,就会把英语‘听说读写’四个部分的上课内容及时转换调整,让孩子在较短的时间内能集中注意力,学习一些内容。”
难以逾越的“资格”
本来邹蜜的理想是创办一个属于自己的教育工作室,却没想到,一个突如其来的政策调整,不但让自己的梦想破灭,甚至影响到了安身立命的工作。
2018年至2019年,为了规范校外培训机构,国家出台政策要求校外培训机构的老师必须持有教师资格证。于是,邹蜜通过了重庆市教师资格认定考试的笔试和面试,拿到了教师资格证全国统考成绩合格证书,并且获得了二级甲等普通话证书。由于疫情原因,她到今年4月14日才前去九龙坡区教委指定资格认证体检医院——高新区人民医院进行教师资格证认证体检。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之际,教师资格证体检结果却给了邹蜜一道晴天霹雳。“我本以为这么多年过去,教师资格证体检政策能有所变化,结果体检医生告知我,我的身体情况不符合体检标准。”邹蜜说,这对她来说不仅是十几年刻苦求学的奋斗可能会付之东流,融合教育的梦想可能也会就此破碎。
后来,邹蜜在一些残疾人就业公益者的帮助下,求助了市教委、区残联、市残联等机构。但是回复都说现在硬性标准就是这样,有特殊情况只能反映给上级部门。“我寻求帮助之后,并没有如释重负,反而感觉希望特别渺茫,更失落了。”邹蜜说。
北青-北京头条记者也针对邹蜜的遭遇致电重庆市教委,教委工作人员表示,目前已经知道了邹老师的情况,有关部门正在处理。
“少数派”的努力
与周密类似,她的好友赵佳(化名)也意识到自己将会面对类似的问题。赵佳今年28岁,脊椎受伤6年,目前在北京家中进行一对一远程授课。
2015年5月,大学毕业刚刚一年的赵佳兴致勃勃地到泰国旅游,却没想到发生了一场意外,改变他一生的轨迹。一场车祸让他颈椎粉碎性骨折,脊柱神经受损。“我脊髓坏死阻止了大脑和身体信号的连接,肩膀以下都动不了。手也没有抓握能力,只能靠手指摁压手机或者鼠标。”
人大金融学毕业的赵佳从小就有股不服输、不认命的劲儿。虽然这辈子都可能在轮椅上生活,他却并没有自暴自弃,很快适应了自己的状况,2016年底就开始从事教师工作。
“我在网上看到有在线教育机构招老师,要求‘北清人’或复旦等名校学历,我也满足条件就去报名了。”赵佳说,他经过考核通过了面试。一开始工作的时候,投入了全身的热情和精力。短短半年间,他就通过了上课时长考核和学生进步情况考核,从刚入职的新人一跃达到了机构老师的最高级别。
“我感觉不再那么怀疑自己了,教学就像是一道光,把我拉出了阴影。”赵佳告诉记者,他现在已经出来创业,通过网络一对一远程授课,教授“小初高”学生数理化外四门课程。线上教学,对于残障人士也可以干好。虽然需要视频教学,但是自己的学生从来不知道自己身体有损伤。
虽然赵佳手部有损伤,但是他仍然坚持每天工作4至5个小时,并且会为学生线上批改作业。“我手不能握,但是点击没有问题,我还能做课件和玩小游戏呢。”赵佳笑着说,自己完全适应并且胜任老师这个职业,但因为教师资格证的体检要求,以及只能笔试的情况,他也没有申请教师资格证,他也担心没有教师资格证会给自己未来的工作造成麻烦。“如果能够提供机考的合理便利,我自己也会去试试。”
赵佳曾经建立了一个在线教育交流群,他就是通过这种方式认识了邹蜜。“我不太喜欢加入残障人士专门的群,我觉得有点不舒服。”赵佳说,自己更希望被平等对待,很多残障人士群里都会把自己放在过于弱势的地位,抱怨的意义并不大,最重要的是能“站起来”,实现自己的价值。
“邹蜜的能力很强,不应该被体检这种事情阻碍。”赵佳说,可以理解监管机构对教师资格证的要求,但是客观问题是,很多残障人士就会因此失去了在社会中生存的机会,希望有关部门能考虑现实情况,对残障人士特事特办。
“现在事情到了非常紧迫的地步,没有教师资格证邹蜜就失业了。当前教师资格体检标准存在一些问题,每个省体检标准不一样,天津、广东就很松。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放宽条件,给肢体残障人士一个机会。”残疾人就业公益者王菁告诉记者,自己同样是肢体残障人士,之前在网上认识了四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做残疾人就业帮扶工作。他们积极研究一些残疾人就业政策,当一些残障人士遇到困难,会积极寻找途径帮助他们发声。
目前类似邹蜜、王菁等残障人士组成了一个残疾人互助微信群,群名是“少数派”。王菁在自己的公众号——“残障之声”中说“残障有不一样的阴霾但是有一样的阳光,有不一样的泪水但是有一样的笑脸,有不一样的经历但是有一样的权利。”
残联介入事件迎来转机
5月1日,事件又有了新进展,针对邹蜜的事情,中国残联维权部主任周建表示,目前中国残联正在与重庆方面取得沟通,积极跟进,尽量满足当事人从事教师职业的愿望。
据媒体报道,重庆市教师资格证体检标准里规定,“两上肢或两下肢不能运用,两下肢不等长超过5厘米”,为教师资格体检不合格。但目前这样的体检标准,部分省市已经改革,因此许多网友呼吁:“放宽一些资格证书的要求,让有知识有能力的残障人士能自食其力。”
对此周建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问题的根源就在于教师的体检标准,目前中国残联教就部正在与教育部方面沟通协调,将从顶层设计方面进一步修改关于残疾人教师资格证方面的相关条例,也希望教育部门能够考虑到残障人士的特殊需求。
实习生孟欣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张子渊
/叶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