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部《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2017年版2020年修订)以“语言建构与运用”“思维发展与提升”“审美鉴赏与创造”“文化传承与理解”等核心素养为纲,设置了十八个学习任务群,并置“整本书阅读与研讨”于任务群之首。
《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
作为中国古代章回小说的经典代表,《红楼梦》嵌入了部编版《高中语文》教材必修下第七单元“整本书阅读与研讨”,并显然有进入高考语文测试范围的趋向。因此《红楼梦》的整本书阅读,是新时代基础教育赋予高中语文教育的责任,也是高校文学教育与文学研究应重点关注的内容。
双方携手共进,在推动《红楼梦》整本书阅读与研讨在高中阶段的全面展开之际,也当思考、探索一个问题:作为文学阅读素养与水平测试的《红楼梦》,该从哪些方面去研究、又如何设计测试题?
日常生活中,小说类文学阅读是一件比较快乐的事;但在语文测试中,小说这一文体则因其内容较为丰富、篇制相对较长等,不太容易进入制题的范围,尤其是长篇小说,在长期应试教育氛围的浸染下,是考生较少有阅读的时间和兴趣的作品,也是令测试专家不轻易选择的对象。
但《红楼梦》似乎是一个例外。从笔者目前搜集到的高考材料看,《红楼梦》最晚在2004年就开始进入高考语文试卷,在2004至2021年的18年中,以《红楼梦》为高考语文测试内容的省市至少有8个,题数有40个之多。
除了2005年未见试题之外,题数最少的年份是2006和2015年,各1题;题数最多的2013、2014、2015和2020年,各有4题。
考红试题最多的是江苏卷,在2008年到2020年的13年内,每年均有1题出自《红楼梦》;其次是北京卷7年8题,福建卷也有8题,间歇性地分布在2004年到2015年之间。
2004年福建高考语文试卷
福建卷最早启动考红题,天津卷最晚加入考红行列。在总数不多的小说文体的高考测试题命制中,“考红”题有这样的数量,可以见出命题者的胆识与能力。
从“考红”题型看,主要有单项选择题、多项选择题、默写题、简答题、微写作和大写作。唯一的1次大写作题,出自2004年的福建卷,分值为60分。
以60分之重涉红,是有一定风险的,但命题者作出了积极的平衡:
其一是分为“人物”和“文学形象”两个系列,前者有孔子、苏轼、曾国藩、鲁迅、史蒂∙芬霍金,后者包含曹操、宋江、薛宝钗、冬妮娅、桑提亚哥;其二是任选其中一个人物或文学形象作为“话题”来写作。这就从对象和写法两个维度为考生提供了空间较大的行文自由。
另一方面,“文学形象”系列所给出的写作选项,大多是性格比较丰富复杂的文学形象,考生未必没有读过这些作品,但要把握好形象特点并展开话题写作,恂非易事。这也许是后来几乎所有的命题人都不再采用大写作来“考红”的一个重要原因。
《悦读红楼》,俞晓红主编,安徽教育出版社2021年12月版。
静默了一年后,湖南卷率先开始尝试“微写作”形式,列出钗黛二人的咏白海棠诗,并给出宝钗诗作两句颔联的赏析文字,要求根据提示,完成对黛玉诗作颔联的赏析。
示范段落不到200字,也给出了材料,范围限制得也比较小,分值仅6分,但小说人物诗作的赏析毕竟异于通常诗人诗作的赏析,它需要联系特定人物的气质性格甚至故事来品赏诗句内涵,在没有启动“整本书阅读”的历史阶段,这显然也是有难度因而也是有一定风险的。
或许出于对这种命题形式之得失的理性认知,湖南卷“快闪”过后不再涉红。福建卷2007年重启“考红”行动,更换思路,另辟蹊径,改以简答题为主,多选题次之,并坚持到2015年。
江苏卷作为第三家涉红的省卷,从2008年起,开始了长达13年的坚持,它除了2010年是1道多选题之外,其余12年都是简答题,分值在4-6分之间。这一态度体现出明确的名著阅读理念和审慎的高考测试行为之间的制约与平衡。
湖北卷从2010年开始,先后4次谨慎地选用3分的单选题与4分的微写作。江西卷于次年也开始探水,但它3次全部采用3分单选题。
2014年起,北京卷也明朗地向《红楼梦》致敬,到2021年为止,它出过5个微写作、2道单选题、1道简答题。唯一的1次默写题来自沪上,而善领时代风尚的上海卷也仅此一次涉红。姗姗而来的天津卷“考红”题均为微写作。
从分值看,单选题多为3分,多选题多为5分;17次简答题有8次是6分,5次5分,2次4分,1次10分;微写作5次10分,3次6分,2次4分。分值的规律化反映了命题思维的逐渐成熟。
《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修订重排本)
从考点看,涉及《红楼梦》诗词曲赋的试题有12道,其次是故事情节和人物性格,各11道。测试内容涉及林黛玉的最多,为9次;贾宝玉5次,薛宝钗2次;“凹晶馆联诗”3次,“大观园试才”2次;关涉后40回情节的2次。
这种分布比较符合高中生阅读实际。“课标”所言核心素养指向文学阅读的高阶目标,但中学生阅读小说尤其是《红楼梦》这样的长篇巨制时,关注的首先是和他们年龄相近的人物、引起他们阅读兴趣的故事,这种阅读体验较多是局部的而较少是整体的,较多感性而较少理性,语言建构、审美鉴赏和思维发展往往需要在沉浸阅读的过程中逐渐提升为理性认知。
因此在“考红”的较早阶段,命制需要理性鉴赏、综合性思考和归纳能力的试题,的确存在某种风险。在这一阶段,主要人物的性格、关键情节的要素、判词及“红楼梦曲”的指向等,适合成为阅读测试的内容选择,而单选题、多选题、简答题和开放式的微写作可能是比较稳妥的题型选择。
纪念中国红楼梦学会成立四十周年珍藏版《红楼梦》
而当“《红楼梦》整本书阅读”理念逐渐被社会认同,甚至已成为高中生的必修课时,对原著文本的审美鉴赏与综合性评价,对社会人生的多元体验与自我反思,宜当进入测试专家的研究视野,渗透并换新试题命制思路。
从这样的角度出发来审视历年高考涉红题,各卷单选题、多选题的命制水平整体较高;简答题有70%都合理、适度,如简述宝黛共读《西厢》故事、简述王熙凤协理宁国府的原因和过程、说说“金玉良缘”“木石前盟”的含义、袭人判词中“优伶”“公子”指的是谁、“女篾片”是谁及归纳其性格特征等,其中2013江苏卷和2020北京卷的两道题尤佳[1];有50%的微写作题因其设置了引导性阅读情境,或是要求考生结合自我体验和认知来谈阅读原著的看法,或具备对象选择的自由空间,故而显示了试题命制的水平和价值。
2013年江苏卷的简答题,先概述了抄检大观园的成果,再提出问题:“入画和司棋分别是谁的丫鬟?在处置入画和赶走司棋时,她们的主子各是什么态度?”
表面上看,该题测试的是考生对小说中两个普通丫鬟归属和结局的印象,知识点偏狭偏小,但它实际上考查的是读者对《红楼梦》重要情节的理解、主仆关系、迎惜二春的性格。
毫无疑问,抄检大观园是《红楼梦》“大关键”情节之一,涉及多个主题层面[2]。考查对这个情节的阅读与理解,势必延及抄检的导火线和抄检的结果,而这两者都关涉司棋,入画是拔萝卜时带出的泥,用来陪衬司棋这个“棋子”的;迎惜二春是金陵十二钗中不可或缺的人物,没有她们的存在,钗黛雅集时的明灿、探春理家时的光辉便得不到突出的展现。
戴敦邦绘《抄检大观园》
2020年北京卷的简答题,先列出晴雯判词,并在“心比天高”“灵巧”“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词句下加了下划线,要求“从判词的画线部分选择三处,各举出原著中的一个具体情节加以印证”。
晴雯是《红楼梦》丫鬟群像中最光彩夺目的一个,也是高中生非常喜欢的人物形象之一[3],此题又要求结合具体情节来印证判词相关词句的意指,概括了晴雯的主要个性和一生遭际,从情节发展的纵的向度上显示出“整体阅读”的意味,因此命题思路绝佳。
相比之下,有的“考红”题则在适度与合理上存在瑕疵。如要求根据第四十五回中林黛玉认错的话,来说明黛玉对宝钗的认识发生变化的原因,这个就有点难。
还有的试题先说明版本不同而有异文,再要求“从小说情节和主题两个方面,分别说明‘葬花魂’与‘葬诗魂’的依据”,这就不太合适了。
众所周知,“花魂”和“诗魂”孰正孰误是红学界一个比较陈旧的话题,是版本层面字形讹变还是字音讹变的争执,也就是究竟是由“花”字误抄为“死”再误抄为“诗”,还是由“诗”字误抄为“死”再误抄为花的问题。中学生阅读小说名著,本不必涉及版本学的话题,而竟然用于高考测试题,是令人惊讶的。
彭连熙绘凹晶馆联诗悲寂寞
再看一下参考答案,就更令人哑然了:“‘葬花魂’的依据:小说中有黛玉葬花的重要情节;表达女性精神在一个时代的毁灭。‘葬诗魂’的依据:小说中多有黛玉吟诗的情节;表达对诗意消亡的哀悼。”
这里的“依据”一词,究竟是指谁的依据呢?是小说作者的,还是试题指向的?抑或答卷人可以主观认为的呢?相较于这道6分的简答题,要求在史湘云、林黛玉、薛宝钗、妙玉4人中选出“冷月葬花魂”诗句作者的一道2分的单选题,就显得过于简单了。
这种远离原著文本的“失度”现象,也表现在解读人物性格的命题思路上。如一道6分的简答题,要求根据“一夜北风紧”一句,简析王熙凤形象,题干本身没什么问题,但参考答案却表现出制题者的主观刻意,剑走偏锋:“诗句浅白,表明其学识浅薄;诗句能领起全篇,表明其聪明颖悟,有一定领导才能;诗句意境肃杀,表明其心怀忧惧。”
一看即知,这是三个得分点,每点2分。第一句尤可;第二句分开看也不错,“诗句能领起全篇”和“聪明颖悟,有一定领导才能”都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但这两者之间并不存在因果逻辑关系;第三句就更离谱,如果王熙凤真的“心怀忧惧”,而且还能出于个人意志、借助吟诗表达给众人听,那她就不是这样一个以中饱私囊为务且没有多少文化教养的王熙凤,而是一个类似“才自精明志自高”的贾探春式的人物形象了。
另一道6分的简答题,要求根据“散余资贾母明大义”一回中贾母的行为,分析贾母的形象特点。命题涉及《红楼梦》的后40回,也没什么太大问题,问题在于参考答案:“处变不惊,性格坚强;处置果断,能力出众;分配得当,处事公平;轻财重义,顾全大局。”
邮票《贾母接外孙女》
分号隔开有4点,那么应该是只要写出3点就能得满分,这也为考生留出了余地。处于贾府权力与地位的宝塔尖的贾母,处变不惊、处事公平都是不错的,但用“性格坚强”“能力出众”等词语来形容史老太君,对这样一个经历了人生和家族多少风雨,年少管家能力就出众、年老以享乐为主要生活内容的人物而言,显得过于幼稚。
谈到微写作,也存在一个适度与规范的问题。并不是所有的开放性试题都是合度而且有价值的,在将《红楼梦》这样一部古典名著与《呐喊》《边城》《红岩》《平凡的世界》等20世纪小说名著以及《老人与海》等外国名著并置的时候,如果用同一种标准来测试考生的阅读能力,有时会产生与原著不相贴合甚至彼此疏离的情形。
如在测试小说人物形象理解时,将不同名著的人物的选择标准统一设置为“既可悲又可叹”或是“心清如水”等,就会产生一种“微错位”的现象。但将“为何令你感到遗憾”“又带给你怎样的启发”作为人物评赏的选择标准,却完全没有违和之感。这说明在为标准斟酌“定性”词语时,还要考量它们与原著人物的契合程度。
高马得绘红楼人物
基于以上分析可知,2004年以来的高考语文卷《红楼梦》试题,既反映出命题人频频致敬古典名著的诚意和勇气,有意引导高中生阅读思维的眼光和胆识,积极探究测试题型与维度的努力与成果;也呈现出不同省市的试题在能力类型和能力层级方面的不均衡状态,原著阅读理解测试答案的主观性与客观性的悖谬现象,基于理解和反思层面的写作题的开放性与贴近原著本意的适度性问题。
关于《红楼梦》阅读理解的测试,本文只是做了一个初步的梳理和辨析,难免存在材料不全、思考不深、语意不周等种种问题。温故而欲知新,推陈实为出新。在“《红楼梦》整本书阅读”进入高中语文教材必修范围之后,《红楼梦》阅读测试研究势必成为高等教育和基础教育携手共进的目标范畴。
附:历年高考语文卷《红楼梦》命题信息列表
注释:
[1] 参见《悦读红楼》第194页《历年高考语文卷<红楼梦>题辑》。
[2] 俞晓红:《从“抄检大观园”说<红楼梦>整体阅读观》,载《学语文》2020年第5期。
[3] 参见《悦读红楼》第160-167页《2021年全国“<红楼梦>整本书阅读”主题征文分析报告》中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