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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白银奖得主林小英: 越落后的地方, 教育越应给人希望

潮新闻客户端记者宋浩

[获奖感言]

谢谢杨念群老师!感谢主办方潮新闻·钱江晚报,感谢我的出版方世纪文景和图书策划雅理读书。三年前,我在做县域教育研究的时候,他们也在关注这个主题,我们三方竟然不谋而合都想把这个主题推出来,现在这么多人关注县中的孩子,就像我们所有人都把自己的手搭在中国大地上的主动脉上一样,我们去仔细地感知她的跳动,感知它的阴阳、寒热、虚实。

我们看到了症状和表征,也贡献了自己的诊断,但依然不敢贸然开方。不过既然有这么多人的手搭了上去,就算不能马上治好一些疑难杂症,但这么多人的温暖,也终将是一种能量。恰好是这些热量,让万千有着共鸣的读者隔空在一起,共同关注了《县中的孩子们》,我也替那些经常被忽略被遗忘的县域的孩子们,谢谢充满热望和关切的你们!谢谢!

这次的非虚构奖颁给了《县中的孩子》,我作为作者确实诚惶诚恐,做学术研究能获得这样广泛的认可,实属太被抬爱了。为此,我仔细找了一下理由,以免我一直惶惶不可终日。中国人一直有一个说法,把两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给捏到了一起,成为人生的信条,那就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借助发达的交通,为了做教育研究,倒是真的行了万里路,如果不专指用腿来丈量的话。

我去过全国20多个省份做调研,而为了做县域研究也去了七八个省,见识了哪怕是在一个省之内相邻两个县都千差万别的现状。我经常有些疑问,中国这么大,情况这么复杂,咱们是怎么凝聚成一个国家的?回想起访谈过的那么多人,观察过的那么多学校和课堂,我发现有一种永远令人着迷的东西,那就是希望通过教育改变困境、改变命运,追求更好的生活的期待。这是传统中国教育两千年多年来沉淀和凝练起来的,这是我们稳定不变的希冀,维系了这个幅员辽阔的土地上的人们,虽然远隔千山万水,但永远可以形散而神不散的一种力量。

一边走路一边写,把我所见,变成大家的所见,我们可以在别人的故事里历尽沧桑,一起阅读这个世界,理解这个时代。在今天这个交通和科技高度发达的时代,行万里路已经不是什么难事,但读万卷书依然很难很难。这尤其说明,书很重要,写书、出书和读书还是很重要,这无可取代。

谢谢大家!

林小英,在春风悦读榜现场。

4月19日,2023年度春风悦读榜颁奖典礼在杭州举行,林小英《县中的孩子》获“春风白银奖(非虚构类)”。

距离2024年中高考还有一个多月。中国2000多个县,容纳了全国50%以上的学生。城市精英的“鸡娃”焦虑被无限放大,同时县城和乡村孩子的教育需求容易被忽视。

《县中的孩子》,林小英著。

本书中,北京大学?林小英老师从实际田野调查出发,从多角度呈现了中国县域教育生态,引发了广泛的思考和共鸣。在林小英看来,“基础教育不应该是一种适者生存的模式。经济越落后的地方,教育越应该给人以希望。”

如何给人以希望?本书出版后广受关注,作者收到过怎样的反馈?寒门的孩子从个体角度有怎样的可能性?县中困局的出路在哪里?

听听林小英在接受潮新闻记者专访时的回答。

林小英教授

意料之外的回复

去年7月新书出版以来,林小英收到了无数读者的反馈,来自社交平台、邮箱以及相关推送下的留言。这些反馈大体分三类,第一类是普通读者有共鸣:“我也是县中的孩子”。书中的内容唤起了大家心中的过往,对比当下县域教育和城市教育,不由得发出感叹。

第二类是很多县城中小学的老师,他们从书中找到了自己,他们敞开心扉,把内心的困惑、所见所思分享给林小英。从中,林小英也看到了自己没关注到的,找到了一些新线索。

第三类是希望改变现状的人,包括各地教育局、县长、市长以及相关国家部委和基金会主管,他们从书中得到启发,希望林小英能加入他们的工作,或者提供一些建议。

微博读者

让林小英印象最深刻的,有一位“超级中学”的教师,他给林小英发了很多封邮件。他描述自己所在的这所“超级中学”,正如书中提到的,把附近县城里的尖子生“掐尖”聚拢在一起。同时,出于教育公平考虑,当地推行“校额到校”新政策,要求这样的垄断型“超级中学”把50%的招生名额分给对口学校。

这位教师发现,入学第一天,班里学生就互相打听,你是考进来的还是“校额到校”录取的“指标生”?学生自动分类,产生了不同的想法。这是让教师始料未及的,可能也是政策制定者料想不到的。

《县中的孩子》,春风悦读榜现场。

教师群体也有不同的阵营划分。“老教师有职称傍身,工资不受影响,需要与自己和解的,是恨铁不成钢、一切严要求的为师者心态;80后教师的职称和子女教育需要依托学校,以稳定为主,会适当妥协;最不受控制的是90后和00后教师,他们大多有父母的经济支持,渴望得到认同和尊重,厌恶权威,同时又有财富积累的要求,而学校只能提供一个编制……”

从往来邮件中,林小英读到了这位读者的苦闷和思考。交流中,她得知这位教师本身很优秀,出生于县城,毕业于中国最好的大学,留洋读过硕士,在商界工作过,后进入这所全国知名的“超级中学”。

林小英很想见他一面,更深入地了解这个个案,“我想我今年会找到他(她)的。”

让林小英印象深刻的,还有一个女生。她在邮件中说,她听过林小英的课,本科毕业后曾去支教,读完硕士后,现在在一所“菜地边的小学”教书。在那里,她看到了太多像当年的她一样的孩子。无力和苦闷中,她从林小英的文字中找到一种支撑的力量。

这些读者的反馈,是林小英没想到的。一个个读者,让她看到了他们内心“浩瀚宇宙一样宽广”的思考。他们对当下教育的现状,包括优势与劣势,有切身的思考。

他们中有无数个我

林小英自己也是“县中的孩子”。上世纪90年代,她从湖南一所县镇中学考入北京,后来成为研究教育学的学者。林小英决心关注县域教育,也是这本书的缘起,这个念头起于12年前。

2012年,在深圳的富士康工厂,林小英调研工人在职培训教育状况。他们大多来自中西部经济欠发达地区,平均23岁,县城中学毕业后走上工厂流水线,他们生产的苹果手机销往全球。

林小英问他们中学里过得怎样,得到的回答往往是“不被期待的”。富士康的研究完成后,林小英每每想起那些年轻鲜活的面孔,就觉得心有不甘。林小英甚至觉得,也许当年自己一招不慎,就会成为“他们”。也许他们在学校里有更好一点的条件、被更好地对待,他们中也会有无数个林小英。

“县中的孩子”群体庞大,他们是中国教育的底色。他们如何被学校对待,对人生有多少情感和温度,可能决定着中国县城发展的高度。

林小英给读者签名。

2019年,林小英正式开启了田野调查之旅,陕西、广东、安徽、河北、湖南、江西,她走进东部、中部、西部的县城中学,与不同方言的受访者聊天,看不同地区县中的状态。

“县中衰败”。这是林小英的第一感触。衰败的不是教学楼,而是生源流失、教师跳槽。在一次调研中,林小英看到,某县中考前100名的学生只有15个学生留在本县读高中,其他都去了外地“超级中学”求学。被剩下的孩子就成了“被淘汰的”“被放弃的”。长此以往,未来有多少人会回到县城?未来中国的县城如何发展,乡村如何振兴?

进入新世纪以来,在市场竞争意识下,优质生源和师资成为可流动的市场资源,从农村流向县城,从县城流向城市,学校之间竞争加剧。各地政府也倾斜财政经费,着力打造精英学校,年年盯着考上“清北”的人数和一本录取率。于是,普通学校越来越弱势,县域教育由此成为一个问题。

陈立群校长在贵州台江县台盘乡南庄村家访途中与学生交流。图源:新华社记者

让林小英欣慰的是,面对城乡差距巨大的教育生态,一些当地土生土长的校长和教师,怀着教育理想默默工作。第六章《学校的“正事”:校长办公室的那个人》、第七章《学校的“杂事”:不在校长办公室的那个人》,是林小英写得最愉快的。这两章,她写到县域学校里的“能人”。

这些教师们面对里里外外各种问题,总能从一个小问题入手,一点一点地去解决。比如“控辍保学”,孩子自己不愿意来上学,跟家长交流,家长烦你,不理学校这一套。比如向上面申请换课桌椅,财务上说没到报废年限。“你看看他们怎么处理的。”

这些“能人”让林小英感慨,易地而处,自己可能没那么灵活,可能早早投降了、绝望了、放弃了。在这里,教师们的朴实、校长们的踏实,让林小英相信,“经济越落后的地方,教育越应该给人以希望”不是一句空话,这些“能人”也许就是我们的希望。

回归教育的常识

走遍众多县城、农村学校,林小英呼唤“回归教育的常识”。

怎么理解这一理念?在书中,他提到某县二中的闻校长,他号召师生在学习之余多搞主题活动。发现有女同学状态特别不好,就让老师带全班去拔河、跳绳,参加集体活动,并嘱咐老师不要联系学生家长。

这位闻老师就是能人,他以轻巧、智慧的方法解决个体的问题。在这些能人身上,林小英看到教育如此朴素,在能人们的经验里,林小英总结了“回归教育的常识”。

再比如留级,为什么有留级,同一批学生中有人学习跟不上呗。小学入学规定,前一年9月1日出生的孩子和后一年8月31日出生的孩子,定为一批,最大的和最小的整整差一岁。

乡村小学的学生。视觉中国供图。

在低幼阶段,这个年龄差距可能让学习能力差别比较大。学拼音的时候,小的孩子就跟不上大的孩子,但也许下个月不需要费心教,他就很容易学会;孩子考得不那么好,也不需要通知家长。留级也没什么不好,也许晚一年就突然开窍了。这是人的认知的自然发展,这也是教育的常识。

今天的分层布置作业,尊重学生个性化成长,根据不同学生分层设计,因材施教。不同的学生,有的是早慧型,有的是晚熟型,所以对于暂时跑在前面的人,不需要给过多的奖励;对暂时考试不及格的人,也不需要下个死判断,而是留一点奖励和关注的资源给他们。

对于老师也是一样,要给予一定的教学自主,而非凡事都完全统一,人都成为被量化的指标。林小英觉得,在教育中,制定某项标准的时候需要看到差异性。我们需要有一个统一的标准,但也需要留一个气口,考虑那些例外的情况。这也是常识。“很多常识就是考验我们怎么对待例外。对待例外真正考验我们的教育观、学生观。”

林小英在一席演讲。

在北京大学,林小英教过一届届本科生、研究生。林小英希望他们读过这几年大学后永不要忘记的,是建立一种教育的专业性视角。当下讨论教育的人很多,每个人都是经历过各种教育,但被教育过就一定懂得教育吗?

对于一届届学生,林小英希望他们葆有对教育的敬畏之心。施教者需要保留一种必要的无知,退守一种无知的状态。面对不同的两个学生,没有一个统一的方式。“所以教书和育人,真的是两件事儿。”

“教师是一种情感劳动。”林小英说,如果很多孩子中学毕业就走上社会,中学应该带给他们受用一生的情感教育。为学生提供情感资源,师生关系、同学关系温情而纯真,这就是教育的常识。

宁夏固原曹洼小学校长王迎春,纪录片《链接山海》截图。

“寒门”与愿景

一段时间以来,对于寒门子弟的关注很高,背后指向教育资源分布问题。“县中的孩子”很容易与寒门划上约等于号。豆瓣网上,这本书的短评中,有网友提到了“县中尤其是农村孩子出头越来越难,寒门难出贵子”。

“如果寒门的定义,是指家庭原生资本比较少,”林小英说,“从大面来说,这是结构化的差异。但从个体来讲,我觉得是有办法的。”

林小英曾在浙江调研,那年浙江省高考第一名,就是标准的寒门。“家里真的没钱,肯定从小也没上过什么辅导班,但他综合素质非常好,知道怎么去决策。”

这个同学的数学、物理、化学是名列前茅的,在“等级赋分”政策下,他知道这三门都会是第一等级的100分。此外,他的英语成绩也还可以,最后的变量就是语文。“得语文者得天下”,虽然语文教育专家这么说过,但这还真是他自己对新高考刚实施以来得出的个人学习策略,他知道只要作文没搞砸,整体赋分的成绩就不会差。

“你看这孩子的自我分析、自我决策。为什么他有这样的能力?因为他很多事情都得自己做决定。”自己做决定,意味着家里适当地放手。

提到“寒门”话题,往往要提家里的文化氛围、父母的辅导能力。而林小英觉得,中国任何一所学校都有图书馆。一个学生想看书,他可以充分利用学校图书馆的资源。上面这位同学在初中、高中阶段就看了大量的书,这跟家庭关系不大,但他所在的学校有这种阅读氛围,图书馆得到了很好的利用。

寒门子弟如何越过家庭原生文化资本的缺失?看学校能不能弥补上。林小英走访过很多学校,她发现很多学校都有充分条件,能弥补家庭资源的不足,就看学生有没有自主学习、自我提升的意识,看学校有没有努力引导和放开这个学习空间。

此外,在信息社会,人人都有智能手机。“不说别的,学习强国app上就有多少好资源,还没有广告!好的课程、好的音乐,平台都已经筛选好了,是符合教育需求的。对于一个中学生,上面的资源够了。”

林小英也在上面学习过一些资源,她还发现自己的课程也被搬运到上面了。通过类似这样的学习平台,孩子们可以看到大千世界,只要有心学,就能学习很多知识。这些都是免费共享的。

纪录片《链接山海》截图。小学生使用数字化教学工具。

今年全国两会期间,“大力发展数字教育”成热议话题。2024世界数字教育大会上,教育部部长怀进鹏提到数字技术正改变着世界,事关下一代人的竞争力。在林小英看来,培养学生的信息素养、数字技能,如同给孩子的成长搭建“脚手架”,唯一需要的就是去引导,把引导他们攀爬到良好的数字资源的“脚手架”搭好。

采访结尾,我们探讨了人口出生率下降引发的讨论。2023年全国出生人口902万,1950年以来首次跌破千万大关,引发一些讨论,诸如教师职业前景会不会受影响?中小学教师会不会失业?

林小英觉得这虽然是一个问题,也有可能是一个契机。“我总觉得现在我们学校太大、班级太大,趁机做小班小校挺好。”她指出,全世界各地做教育改革,都在推小班小校,一个班级25人左右。“这些年我们经济高速发展、体量巨大,我们习惯于什么都做大规模,但在教育领域,小规模、不拥挤才是值得追求的目标。”

什么样的学校是好学校?老师和学生,不同班级、不同年级的学生,人人相识,培养起可贵的情感,这才是好的共同体。“我希望大家把人口所谓‘断崖式的下降’当成深化因材施教的一个契机。”林小英说,“在教育事业中,无论遇到何种不利因素,总要看看如何把它变成有利因素,这是考验我们智慧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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