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说出”这件事,三个月前,段颖和男友向广东省佛山市第一中学递交实名举报信。公开讲述这段经历后,后台涌进大量留言,有人指责她抹黑学校,有人质疑炒作,纷杂的舆论将她拖进漩涡。
文 | 新京报记者马延君
“他将酒气浓重的脑袋凑近我,要强行亲我,被我一把推开。”2021年4月7日,段颖在微信公众号后台写下这段文字,反复检查措辞,直到按下发送键,她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在抖。
在这篇《她决定带头举报数学老师猥亵学生》的文章中,段颖自称2015年曾被高中数学老师徐锦城猥亵,她写道:“毕业6年多,令人膈应的经历挥之不去,删掉让我不适的聊天记录也不管用,只好说出来。”
为了“说出”这件事,三个月前,段颖和男友向广东省佛山市第一中学递交实名举报信。公开讲述这段经历后,后台涌进大量留言,有人指责她抹黑学校,有人质疑炒作,纷杂的舆论将她拖进漩涡。
而让段颖意外的是,文章发出前后,十几名女孩先后找来,表示也曾被徐锦城骚扰、猥亵,时间最早的甚至可以追溯到2008年,但由于种种原因大家均未报警。
相似的经历让女孩们站到了一起,4月9日起,相关人员陆续来到佛山市公安局禅城分局祖庙派出所报警、配合调查。七天后,段颖接到祖庙派出所通知:“由于案情复杂,警方需要延期一个月决定是否立案。”
而对于这场风波,徐锦城本人并不愿回应。徐锦城妻子对新京报记者称:“段颖是在网络暴力,徐锦城到底做了什么,等警方的调查结果。”
时隔六年的举报
看到宋翘朋友圈的那一瞬间,段颖脑海里的警报器响了。她几乎可以断定,“宋翘也被那位老师性骚扰了。”
那是2016年6月29日上午,正在读大二的段颖随手刷着朋友圈,突然看到高中同学宋翘转发了一则标题为《世界上最隐秘的性骚扰,就发生在“师生”之间》的文章,并说道:“高中切身体会。”
共同好友在评论区里留言猜测宋翘话里的含义,两个女孩则对上了“暗号”,段颖问她:“难道?”宋翘回道:“有可能跟你想的一样。”
私聊确认彼此的遭遇后,段颖的记忆被拉回一年前的寒假。据她讲述,那时,她的高中数学老师徐锦城约她假期聚聚,由于高二、高三期间一直担任班级数学课代表,上大学后徐锦城也曾多次短信问候她的学习情况,段颖没多想,只当是看望老师,应邀前往世纪东方大酒楼。
饭桌上,一切正常。徐锦城带来了一瓶白酒,还像当年上课那样讲了不少趣事,现在回忆起当时的氛围,段颖依旧觉得“轻松幽默,没什么异样”。因此聚餐结束后,徐锦城邀请她去平日给学生补习的地方坐坐,眼看天色还早,段颖也就没有推辞。
但她没有想到,进入房间后徐锦城径直走到卧室门口,她感到不对想转身离开,却被徐锦城堵在门口。“他要亲我,被我推开,我问他有老婆、有女儿,为什么要对学生做这种事?他听到了,一言不发,还强行撩起我的衣服,抚摸我尾椎骨的位置,我立刻逃了出去,他没再阻拦。”
如今,段颖已经能够语气平静地回忆这段过往,但当时慌乱逃离的她根本不知道是如何回到了家,“打车?公交?记不清了。”也不知道接下来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可能就待在家里吧,反正没和家人说,根本说不出口,世界观都崩塌了。”
但据双方的聊天记录,徐锦城声称,毕业前,段颖主动送了他一支金笔,寒假时吃饭、喝酒、上楼均为段颖主动要求,在房间里段颖依依不舍地看着他,他才拥抱了段颖两秒。
当时的男友成了段颖唯一的倾诉出口,“他听完之后什么都没说,那种反应让我觉得我也应该把这件事咽回去,什么都别再说。”
就像一根刺被埋进脑袋,从那之后,只要提起高中,这根刺就会被拔起来再按下去,反复扎进段颖的神经。她只敢和几位关系亲密的女同学讲起这件事,因为“觉得很不光彩”。
直到2020年底,段颖和现任男友周亦鹏聊起这段被猥亵的经历,又提起宋翘自称也被徐锦城性骚扰过,周亦鹏突然反应过来,“如果一个班级都有至少两名受害者,那徐锦城任教几十年,肯定会有更多受害者,他退休后被返聘,现在还在教书,说不定还会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两人讨论了很久,最终一致决定,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六年,但“是时候去做点事情了”。
周亦鹏根据段颖的讲述整理了一封举报信。两人向律师同学咨询意见,得到了“可以试试”的回复,也意识到由于当时并未报警,没有留下实质证据,只有段颖和好友倾诉的聊天记录,能够证明她曾经讲过这件事。
公开举报前:双方曾数次沟通
2020年12月13日,公开举报前,周亦鹏微信通知徐锦城。微信聊天记录显示,徐锦城先是回复“我们当面谈谈”,后又提出“我想我已是个老人,给个老面子吧”。
段颖没有理会,1月28日,一封实名举报信被递到广东省佛山市第一中学。
举报信很快激起了涟漪,聊天记录显示,当天下午,徐锦城对周亦鹏说道:“有些事情,得三思而行,不要跟我这行将就木的人一般见识。”并表示自己已于2020年12月14日辞职。周亦鹏则回复道:“您录个视频道歉,我们便不再追究。”两人没有达成一致。
信件发出两天后,佛山一中校长谭根林与两名领导找到段颖和周亦鹏。谈话被安排在一个空旷的房间里,周亦鹏向校方提出四点诉求:不再返聘徐锦城,对其在校外私自开设补习班的行为予以处置,支持他们公开徐锦城行为,以及加强学校老师行为管理。
谈话录音显示,校方代表回应称,近年来学校升学率下降,希望两人考虑学校声誉,将公开此事延迟到中考后,不要影响学校招生,并承诺会认真调查。
让段颖和周亦鹏没想到的是,在这场谈话的四天后,学校找到了他们的父母。
对段颖来说,事情变得有些麻烦。那是家里人第一次得知当年的事,父母问起事情经过,她小心翼翼地复述,父亲听到一半突然大发脾气,“那你为什么跟他上楼?”
父亲的指责像是一簇火苗,瞬间点燃了段颖。在此之前,她无数次想过,如果将来真的在网络上公布这件事情,一定会有很多人指责她和老师独处的行为,可没想到质疑的话先从最亲近的家人口中蹦了出来。
“又不是我的错”,她冲着父亲大喊,脸憋得通红,几乎就快掉出眼泪。坐在一旁的母亲看女儿气到发抖,赶紧打圆场,让两人赶紧吃饭,却也没有反驳丈夫的说法。
父亲的反应让段颖更坚定了举报的决心,“我要证明,是他做错了,不是我。”
2月5日,佛山一中约谈了徐锦城。第二天,徐锦城的妻子给段颖打来了电话,说法和徐锦城相同,是段颖主动送了他一支金笔,寒假时吃饭、喝酒、上楼均为段颖主动要求。她劝说道:“他已经是个老人,你一个小姑娘,不要拿自己的名声开玩笑。”
段颖语气平静地告诉对方,每位老师都收到了她的毕业礼物,“至于其他事情,等待调查结果吧。”
公开举报后:越来越多的女孩站出来
一个月过去,举报信激起的涟漪逐渐平复,段颖投出的石子沉入了湖底,没再得到学校的回音。3月2日,她和男友将举报信提交到广东省教育厅,佛山市纪律检查委员会。
4月7日,依旧没收到回应的段颖在微信公众号发布了一篇名为《她决定带头举报数学老师猥亵学生》的文章,写道:“毕业6年多,记忆经过多道筛选,令人膈应的经历却挥之不去,我想离开,想铲除,可是反复删除令人不适的聊天框也不管用,只好说出来。”
文章迅速在网络上传播开来,和段颖预想的一样,最先涌进来的留言是指责她抹黑学校,质疑六年后旧事重提是为了炒作、博眼球、另有所图,也有人在留言中表示支持,那一整晚段颖都守在电脑前,尽力不去看那些负面留言,再给每一位支持她的网友回一句“谢谢”。
一片混乱的留言中,“学妹能加你微信吗?我也被这个人骚扰过”的消息突然从后台冒出来,吓了段颖一跳,她没有想到居然还有更多和她同样遭遇的人。
2月6日,向学校递交举报信后,段颖征得校长谭根林的同意,在年级群、朋友圈公开发起过“受害者征集”,那次已经有五六位校友联系她,表示也曾被徐锦城骚扰,其中一位还是她的朋友,但她们都默契地隐瞒了那段经历。
在举报文章下面留言的王盈盈对新京报记者表示,徐锦城的骚扰发生在2008年。“那时我高中毕业,他主动提出可以帮我参考报志愿,让我到学校办公室找他。可我刚进去,他就把窗帘拉上,手搭在椅子上围着我的肩膀,头凑得很近,我感觉气氛不对,赶紧跑了出来,他也没追出来解释。”
在微博上看到段颖自述文章的张洁也表示,“2015年,徐锦城在老乡群里加我微信,以介绍工作的名义让我到他家中聊聊,我看家中没人就觉得有些不对,结果他突然用力抱我,我根本推不开,过了几秒他松开我,我才跑下楼。”
越来越多的女孩从微博、微信后台,校友群里找了过来,五名女孩与段颖讲述的回忆大致相同,从2008年开始,骚扰陆续发生在补习班,学校办公室、电梯里,有人被言语挑逗、强行拥抱、触摸,有人差点被强吻,就连女孩们逃跑后,对方没有再追出来的过程都一模一样。但除了和朋友倾诉的聊天记录,大家几乎都没有实质证据。
舆论逐渐沸腾,4月8日,校方将段颖的联系方式给到辖区警方,劝说段颖将事情交由警方处理,第二天中午,段颖前往佛山市公安局禅城分局祖庙派出所报警。4月12日,佛山一中校长谭根林对新京报记者表示:“警方已经介入,校方会配合调查,一切以警方调查结果为准。”
而对于近来的风波,4月17日晚间,徐锦城的妻子对新京报记者回应称:“段颖是在网络暴力我们,现在我们说什么都是越描越黑,徐锦城到底做了什么,等警方调查好了。”
笔录做了整整一个下午,审讯室中,段颖反复给女警演示了当时的场景,并留下几年间和朋友交流此事的聊天记录作为证据。在警方的建议下,她又开始劝说那些找过来的女孩一起配合调查。
第一个站出来的是宋翘。4月9日晚,她在段颖的微信公众号上写下一封实名信,讲述了17岁时,在去补习的电梯里被徐锦城骚扰,最终求助班主任才解决问题的经过。紧接着是那位选择和段颖一样隐瞒经历的朋友,还有毕业多年的学姐,已经出国的校友……
但更多的人还是抱着顾虑,“事情过去太久了”,“我手里也没有证据”,“当时的情节可能也没有那么严重”。
段颖只好反复讲着“我们需要人证”,“只有更多的人说出来,才能保证他以后不会再做这种事”,以及最重要的“不用怕,我们和你一起”。据段颖了解,最后共有包括她在内的八人前往祖庙派出所配合调查。
校方调查:初步核实徐某一些不当行为
佛山四月的天气已经炎热,段颖站在树荫下,等待当天最后一位来配合调查的女孩。她低着头不停切换各个社交平台,查看最新留言,回复警方、校方、朋友、媒体发来的微信,手机屏幕被指纹划得模糊。
4月7日发布文章后,段颖的生活突然被举报这件事填满了,担心漏掉重要消息,几乎每时每刻都盯着手机,她开始习惯性地在微博、知乎搜自己的名字,想看看还有多少人在关注这件事,却又无法对指责留言视而不见。她形容自己在公司“好像消失了”,老板都经常找不到她,在等待朋友做笔录的空隙,她赶紧打开电脑,赶完当天的工作。
这段时间,段颖常常熬到夜里两点才能睡着,第二天太阳升起,又跟着醒过来。关于高中的回忆不受控制地涌进脑海,社团、天台、汾江河畔、百年校址,和没人看守的外卖通道小后门。
而更多的还是那些不太愉快的痕迹,高三生日那天,徐锦城曾在黑板的电子屏上手写了一首藏头诗对她进行夸赞,那时她以为只是正常的师生情谊,还有那些不经意间的手部接触,她已经分不清到底是否是不小心。
2015年寒假那天的经历把她的高中时代拆解成两半,在那之前,徐锦城是她眼里“风趣幽默,上课会讲古诗词,教学水平不错”的老师,她还曾在大学微积分课上昏昏欲睡时发朋友圈怀念徐锦城上课的幽默。
那天之后,美好的记忆迅速坍塌,非必要时她没再回过母校,那条朋友圈也被徐锦城单独截出来发给周亦鹏,作为段颖曾“对他有好感”的佐证。
4月12日,佛山市第一中学发布通报回应举报事件,“依据前期调查情况,就初步核实的徐某一些不当行为,对其进行了通报批评”。
这让段颖开始庆幸自己最终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经历,“永远没有人先站出来,这种事也就永远不会有一个说法。”
(段颖、周亦鹏、宋翘、王莹莹、张洁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