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2月14日,北京大学?官网公布,免去王铮北大附中校长一职。彼时,57岁的王铮在这一职位上已度过了13年,还有3年即达到法定退休年龄。
董灏至今仍记得和王铮第一次见面的情景。那是在2014年1月,作为建筑设计师,董灏准备竞标北大附中的改造项目。见面前,上司特意叮嘱:“王校长很高冷,我介绍了半个小时的方案,他都没有正眼看过我,之前四五个公司的设计他也都不满意,你可要有心理准备。”真正见面是在北京德威国际学校,那天,王铮带领北大附中的教师骨干在这里参观,得知董灏身份后,他问了两个问题:“这样的设计你能做出来吗?”“能用公立学校有限的预算达到同样效果吗?”给予肯定答案后,董灏得到了参观北大附中的机会。2014年春节过后,董灏来到北大附中,不大的校园,王铮带着他逛了4个小时。其间,他不仅向董灏表达了自己对校园的规划和设想、学生理想的校园生活方式,还详细介绍了学校的书院制改革。而来到每个书院,王铮都会和那里的学生交流一会儿,并能准确地叫出一些学生的名字。“可以看出,王校长努力在国际化学校和中国公立学校之间寻找一种平衡。”董灏对《第一财经》YiMagazine说。拥有留学和海外工作经历的他,感觉自己能理解王铮的想法。最终,他用9条设计要点和15分钟的阐述赢得了北大附中的项目,包括将传统的教室墙体改为灵活的隔断,让单向的教学空间改成多向,并且不建围墙、取而代之的是通透性的“游廊围栏”等。
作为一位因大刀阔斧的教育改革而广受关注的中学校长,王铮去职之后,有两种极端对立的声音出现,一种是为其鸣不平,甚至慨叹“中国只剩一种中学了”;另一种则认为王铮“早该免去”,因为他的改革是以升学率为代价——而考个好大学,至少在一段时间内仍是中国很多孩子有望实现“晋级”的主要途径。
01“最美好的时光就是高中”
王铮和他的改革,还得从北京大学支援深圳大学建设时期说起。2002年,作为北大附中集团副校长的王铮,被委派到深圳筹办北大附中深圳南山分校,并兼任分校校长,同年,又转任深圳中学担任校长。在中国正式实行普通高中新课程试验前,王铮就带领深圳中学率先开展了一系列的革新措施,比如在传统行政班的基础上,将高中部每个年级20个班分为7个单元,每个单元组建单元内阁,实行导师制、学生自治。课程安排则实施自由选择的“走课制”,开设选修课和必修课,学生可以跨班跨年级自主选修——这些措施曾被媒体评价为“公民教育实验”。2003年,王铮被评为深圳市优秀校长。2004年,深圳中学正式被教育部列为“全国高中课改实验样本校”。2010年,任期已满的王铮离开深圳中学,回到北京担任北大附中校长。1986年从北大物理系毕业后,王铮即在北大任教。或许是作为“老北大人”对这里的深厚感情,或许也是因为更开放和国际化的时代环境,总之,王铮在北大附中开展了比在深圳时更彻底的变革,试图将自己的教育理念充分浇灌在这里的每寸土壤上。对于第一批经历北大附中改革的小颖来说,王铮给学校带来的是“巨变”。小颖上高二时,王铮上任。前一年还过着普通高中生活、已经完成文理分班的小颖,一下子就转变到了“无班级、全选课”的学习方式,像大学一样,学生需要每节课去相应教室上课,且课堂上会被充分鼓励和老师互动。王铮还曾表示,不会管大家谈恋爱,“爱情是很美好的事情,为什么要阻止呢?”“这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小颖对《第一财经》YiMagazine说。此后,北大附中陆续把学生群体分为9个自治书院。学生进校会自主选择进入某个书院学习。自称为“无组织无纪律,喜欢自由”的韩世超,是北大附中2019届学生。他和同学将北大附中视作《哈利·波特》里的霍格沃茨魔法学校。每个书院都有自己独特的主题风格,比如明德书院是“特别卷”的书院,格物书院则比较温暖……
在董灏眼中,这些都是必要的改革。比如走班选课制,因为学科教室相比班级教室更科学,而学校空间有限,所以需要打破传统的行政班级制;相应地,学生自治就必然要加强;同时,处在青春期的学生需要一种归属感,学校管理系统也就必然要重新匹配,而在以兴趣为基础的书院中配备导师制则能够帮助解决归属感问题。“我觉得王校长是经过周全考虑的,他有一套自己的严谨缜密的闭环逻辑。”董灏说。此外,学校还有很多配套制度:教师社群分为元培学院、行知学院、博雅学院,按照不同培养需求,设置不同门类的课程,供学生自选;学校还设立了多个小剧场供书院各种交流展示和PK活动,并开辟咖啡厅等独立空间供学生在校创业独立经营……有家长对《第一财经》YiMagazine表示,通过经营咖啡厅,她发现自己的孩子比同龄人更具“财商”。
很多学生在体验过各种课程之后,逐渐找到了自己的兴趣爱好,甚至是未来从业方向。受王铮邀请,在北大附中教授了一学期建筑相关课程的董灏,其设计工作室就收到过当年学生的简历或者合作意向。“北大附中的学生自信、思维开阔,也没有什么权威、等级意识,上课时,有时我说一句,底下就接一句,像说相声一样,很有意思。”董灏说。过去沉默寡言的韩世超,上高中后就变得越来越敢于表达自己意见了。他认为北大附中注重言论自由,赋予了学生足够的权利。事实上,不仅学生,北大附中的年轻老师,也通常个性鲜明,甚至很多都有些“奇妙天赋”。董灏就听说过一位教数学的女老师,打游戏的水平全校闻名。而韩世超记得,他的生物老师一边在学校教课,一边在北大修了30多个本科学位;历史老师则在高中拿了物理竞赛金奖,还是数学和历史的双博士。还在深圳中学时,王铮曾在接受采访时表示,“每个学生禀赋不同,发展方向可以不一样,社会需求也是各种各样。所以我想在学校教育中能够有一点多样化,能有一些选择,给学生一种不同的发展过程。”而在2015年央视纪录片频道播出的《高考》中,他更直言不讳地表示,现在的体制下,教育是“戴着手铐脚镣跳舞”,“而真正放开了跳舞是每一个做教育、做老师的人都向往的事情”。“所以,只要有机会,只要有合适的土壤和条件,我们就一定会做这样的尝试。”
在一个由北大附分校朝阳未来学校(下简称“未来学校”)师生自制的歌曲短片中,有这样几句歌词:“课表不是固定的格子,成长没有固定的模子”,“学校不该是监狱不该是笼子,我们做教育不只是做做样子”……“王校长给了我们那个年纪的学生足够的宽容和尊重,更加注重我们自我个性的塑造,而不是让大家只能死读书,让我们在仍有好奇心的年龄能做更多满足我们好奇心的事情。”小颖说。如今,每次有人问起已经工作的她最想回到什么时候,小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回答:高中。
02“北大附出来的,居然上了专科”
然而,从深圳中学开始,争议也一直伴随着王铮。在纪录片《高考》中,王铮就曾透露,北大附中有很多北大教工子弟,他们有人告到北大领导处,认为大学得出面,不能让校长乱来,甚至建议把他给撤掉。很多家长也将矛头对准了各种选修课和文体活动,其中,已经在北大附中举办了10年的戏剧节普遍被家长认为“最浪费时间”,尽管它会计入艺术学分,并且是自愿报名的。“戏剧是特别综合的艺术,不仅能让同学们体会戏剧创作的各个方面,也能在团队合作中锻炼自己。”北大附中一名组织过戏剧节等活动的艺术老师对《第一财经》YiMagazine说,“我觉得,学校和王校长的目的,无非是帮助学生去探索一个哲学上的永恒追问:你到底应该如何认识世界,并永远不要忘了——‘认识你自己’。”
不过帅帅也对《第一财经》YiMagazine透露,遇到一些无聊的课,大家都会在网页上刷知乎,“后来,有人还找到了破解学校系统的方法,限制手段也形同虚设了。”所谓的目标管理也是如此。每个月,学生都需要录一个视频,向导师说明自己的大目标和小目标。导师则会录一个反馈视频。“最初,几乎每个人的目标都是上清华北大。”与此相比,帅帅的目标显得更为“实际”。她当时定的目标是北京师范大学,备用目标则是首都师范大学。但到了高一下学期,她的目标已变得更加具体和短期:尽量每次生物统考都及格,四科合格考全过,数学和物理的段考考书院前五——其实,即使学生的所有目标都没有实现,也并不会有任何影响,“就是‘自己给自己画饼’。”甚至因为最初的期末考试试题难度较大,学生成绩普遍不好,老师还会主动降低难度,“让成绩看起来好看一些”。“学校后来似乎陷入了一种自己骗自己的局面。学生骗自己,老师也骗自己。”帅帅说。2018年,在未来学校建校的第三年,即第一届学生升入高二时,改革终于遭到家长的联合抗议。在此压力下,未来学校将三年素质教育(本部为两年)、一年高考预科的模式改为了两年素质教育加上两年高考预科。然而进入高考预科部之后,帅帅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无法适应普通高中那种“几十人一个大班、上课所有人齐刷刷往前看、一节课接着一节课”的传统学习模式了。“很多同学上课时该玩得玩,该睡得睡。”最终,帅帅那届学生大概有五分之三去了北京最差的三所大学,五分之一去了普通大学,只有极少数的学生进了985及211学校,还有一小部分留学了。而早意识到自己过不了本科线的帅帅,则主动选择了北京的一所专科学校。“你是不是觉得很神奇,我一个北大附中出来的人,居然会上一个专科。其实我经常也感慨,为什么会这样?”当然,这与未来学校招生门槛过低不无关系。而需要经过中考筛选的北大附中本部,能像韩世超一样考入重点大学的学生会多很多,但在北京海淀区的几所重点中学中,北大附中的升学率,尤其是考上北大清华的人数,也已经远远落后于人大附中等曾与之在同一个阵营的学校了。而在王铮任期内,深圳中学的升学重点率也由2002年的72.63%下降到2010年的67%,录取分数线从2005年至2009年亦逐年下滑。“目前的应试模式下,拼高考分数的话,北大附中的确差了那么一点。”王鹏鹏的妈妈高青利对《第一财经》YiMagazine说,王鹏鹏高中毕业后选择了出国。
03孤独的“改革者”
在北大附中本部,高中前两年,每学期期末,会有一次校领导、老师、学生和家长一同参加的学期总结大会,主要涉及接下来学校的变化,例如师资调整、体制改革等,以及未来的教育宏图,成绩则是很少被提及的内容。平时,家长可以直接通过钉钉联系到老师和校领导。而每届学生的家长通常还会建立一个没有老师和学生的微信群,当很多家长都表达了对学校制度不满后,就会推选出七八名代表到学校交涉,主课上课时间安排太少、作业太少、老师不专业等都曾是他们反映的问题。不过在董灏看来,面对内外部的争议,王铮丝毫没有妥协过。“他是很笃定、坚韧的人。”董灏曾经见过王铮在面对有老师提议削减选修课时间时,大发雷霆。当被问到如何评价王铮时,董灏脱口而出的第一个词是:孤独。“很多人都以为王铮高冷,他确实很少对人笑,但我觉得他只是对成人天然保持着警惕。”董灏说,“但他和学生在一起时,会笑起来像孩子。”有一点可以肯定,北大附中的改革绝不是王铮单纯为贯彻个人教育理念而做的一意孤行的试验,从很多方面可以印证,他是真心关心学生,甚至到了食堂阿姨为什么会给学生盛菜少了这种事无巨细的程度。常年住在校内宿舍,每天会规律地在学校操场跑步或遛狗,以及背着手默默倾听学生聊天或抱怨的王铮,也是很多学生对北大附中的深刻印象之一。说起来,王铮那只“长相抱歉”的土狗,还是某届学生在街上买的,卖狗的人说它是纯种柯基,但养着养着就发现被骗了。后来学生毕业,这只狗就被王铮收养了。王铮逢人就认真介绍:“这是一只价值50元的纯种柯基”,就连在开会途中,也会跑回宿舍让狗“放放风”——这或许也能从侧面反映出王铮的“天真”或者说不谙世故。教育门户网站中国教育在线总编陈志文认为,王铮是一个有教育理想并执着推进的人,值得被尊敬,但或许并不算一位全面优秀的校长。比如,至今未婚的他,可能就很难与那些一心希望孩子考上名校的“海淀家长”们共情。而学生家长高青利也表示,“不可以没有北大附中这样的模式”“要是没了,感觉会像不能呼吸一样沉重”“但它还是有缺陷的,这并不矛盾”。王铮去职引发争议的背后,并非简单的“应试教育与素质教育之争”,它更反映了中国教育长期面临的困境与尴尬。2014届北大附中毕业生刘周岩在一篇回忆文章中写道,北大附中从性质上最接近的是芝加哥大学附属实验学校,都是由大学向下成立,以教育实验为创校使命的进步主义教育学校。王铮的理念其实和90年前的中国第一所公立中学——北京师范大学附中首任校长林砺儒的“中等教育见解”不谋而合。作为在中国率先实施“三三”学制、“全人格教育”的林砺儒,就曾针对当时有人片面认为“中等教育就是为高等教育服务”,提出“大学应该承接中学,中学应接小学,而绝非攀引大学”的教育成长观。无论是本部还是分校,很多学生仍然会熟记北大附中的校训:“北大附中致力于培养个性鲜明、充满自信、敢于负责,具有思想力、领导力、创新力的杰出公民。他们无论身在何处,都能热忱服务社会,并在其中表现出对自然的尊重和对他人的关爱。”尽管最终只上了专科,未来学校那段时光仍是帅帅最怀念和感激的,“我觉得自己就是北大附中致力于培养的那种社会公民。”最近,她回了一趟母校,发现学校门口的快递柜被改成了手机柜,每个学生到校都要先上交手机。而在以前,从来没有人管他们带不带手机。在2021年北大附中的教师招聘简章上,北大附中评价自己为“一个持续自我革新的地方”,并且引用了《人类简史》的作者、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的名言:“未来人类要准备好,每十年要重塑自己一次”——下面则添加了一行注释:但对于身处教育行业的我们而言,或许已等不到十年,就需要自我“重新来过”。
(应采访对象要求,小颖、帅帅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