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都觉得自己是个没用的人」
坐在对面的HR没有抬头看杨静怡,手里不停翻弄着简历。
其实也没什么可翻的,薄薄的一页纸,毕业院校不知名,没有证书,工作经验那栏只有实习经历。为了显得重视,杨静怡还是花了3块钱彩印出来。
两年无业,被问起原因,杨静怡说都在考研。对方一听脸色变了,皱起眉头。
她赶紧补充道,考研也是提升学习能力的一种方式。HR不接话,转而问起她的家乡,黑龙江的省会是不是沈阳?
杨静怡听了来气,心疼被浪费的彩印简历。不到5分钟,HR就让她走了。
面试公司在广州城郊的工业区,楼下货车往来,岗位叫外勤会计,其实是“跑腿的”,给公司注册商标,到税务局报税,接触不到账,月薪3000元。
脱产考研三战失败,求职受挫,24岁的杨静怡讨厌自己的本命年。在这个艰难的毕业季,她甚至不具备与千万应届毕业生竞争的资格。
一天前,她面试了另一个岗位。写的是财务助理,到了发现是“信息录入员”,工作内容是登记订货单、退货单。
单休,无薪试用期4天,月工资也是3000。旁边有负责直播的人在开榴莲,HR问她,你能接受这个气味吗?
面试完,杨静怡走向地铁站,回亲戚家。6月的广州,打着遮阳伞也直冒汗,每天都得洗澡。
老城区的楼房拥挤,不像在黑龙江老家待着舒服,饮食也过于清淡,杨静怡又开始想家。
这一个月里,她投了大约150份简历,面试了近10次,只收到过2个offer。
除了直播卖榴莲的那家,还有个岗位——大小周,月薪2k,6个月才有机会转正,转正一年后才上社保。
她拒绝了,对方有些不屑,“两千很好了,你现在没经验也没人要”。
此前,她从没想过找工作会存在困难。广州机会多,还有亲戚,她觉得一定要找财务类的职位,工资也要尽量高,必须是双休,有五险一金。
真正开始投简历时她才发现,原来自己有很多限制——2020年,她从哈尔滨一所二本院校的财务类专业毕业,此后一直在家考研,工作经验为零。
写在简历里的实习,其实“就是打杂”,根本没接触账。
来广州不到半个月,简历不断被拒,杨静怡降低了期待——可以不是专业对口的,单休也能接受,只要工资有四千。
但她更加受挫:投采购岗,简历石沉大海;面试人力资源,对方觉得她性格太内向,不适合;去应聘前台,也被告知需要经验,“可能我长得丑吧”。
考研和求职的双重失败,让杨静怡的自卑蔓延到外貌上。这个北方姑娘其实长相标致,圆脸,大眼睛,妆容精致,有着近1.7米的身高。
三次考研下来,她确实长胖了20多斤,头发也“掉了一半”,还坐得腰椎间盘突出,但这些没有换回研究生录取通知书。
●备考半年多,杨静怡用掉的笔。讲述者供图。
她总结为自己的运气差。高考时比填报的一本大学录取线低2分,考研时离分数线差1分。
最后一次考英语四级因为疫情延期到毕业后,她从大庆坐车赶到哈尔滨,紧张得在考场上哭了出来,最后还是差了10分。
和她有相似经历的二本女孩不在少数,自两年多前开始考研,刚好踩在疫情的时间线上。
“普通”“平凡”,女生们这样形容自己和学校,希望通过考试证明自己,获得“成功”的通行证。
一个学设计的女孩三战考研落榜,在西安求职失败,加上私企遇到疫情冲击,她逐渐接受了父母长久以来灌输的观念:女孩子,稳定最好。
她想应聘兰州一个偏远行政区的人才引进岗位,只要20人,却有大约500人报名。转到天水某县,只招一人的岗位报了50多人,大多是和她一样的外地女生。
人才引进原本只需面试,但因为疫情和报名人数过多,小县城新增了线上笔试环节,她又被筛掉。
这些多次考研的人也无法作为应届生求职。
四川宜宾一个“三战”失败的毕业生,被亲戚介绍去一家私立学校面试,学校以“非应届毕业生”为由拒绝了她。给教培机构投简历被拒,理由则是工作经验不足。
卡在校招和社招之间的第三年,杨静怡连月薪3000元的会计工作都找不到。
二本的学历有时又过高了。刚来广州时,亲戚想推荐一个高速公路收费员的工作,是国企,三班倒。她一口回绝。
后来找工作不顺,她再想去,发现要大专生,本科的不要。
“每天都觉得自己是个没用的、失败的人。”她开始害怕面试,接到电话也不敢去,甚至找天气的借口。
每天早上一睁眼,她就感觉难过,“贼想家”。但刚出来就回去“太丢人”,父母也阻止了她,说受了挫折才能融入社会。
「淹没在人群里」
没有面试时,杨静怡一早出门,坐四五十分钟的地铁到广州图书馆学习。
周末人多,她会提前半个小时,8:30就到门口排队,门一开就冲进去抢座,晚上天黑了再回去。借宿在亲戚家,跟老人同住一个卧室,也不方便。
到广州第三天,她就去了图书馆,准备初级会计职称考试,即使考试时间没定。
几年来,为了应付考试,她习惯了将大部分时间花在复习上,趴在图书馆的桌子上午休,感觉比躺在家里的床上更舒服。
●广州图书馆。讲述者供图。
学习之余,她一有空就在求职APP上刷招聘信息,和1000多个HR在线上聊过,但发出面试邀约的寥寥无几。
有的招聘上没写明要求,她毛遂自荐,对方很快回绝:“不好意思,你没有经验,没有证,不符合。”大部分主动跟她打招呼的,都是客服或销售岗位。
她发现,考研和求职的要求完全不一样。研究生复试,导师喜欢学习好、社团活动少的学生。
而用人单位更偏爱当过学生干部的,要有领导能力,善于表达。杨静怡都不符合。
在电话那头,她的声音很低,情绪起伏也不大。在异乡,她没有一个朋友,总是一个人吃饭,上自习。
无处排解焦虑时,她将情绪发泄到网上,有人说她“三战”是自我感动,还有人说她成绩差还偏执,根本不适合应试教育。
她发长文回复,礼貌地说谢谢,也和网友一起批评自己。
“二本、四级没过、没有奖学金、没有科研,大学生活就是这样混过来。”她总结道。
没有职业理想,没有特殊的爱好,高中时理科成绩不好,但大多数人都学理,她也学了。
高考后,家里人都说,学会计、财务对女生好,她就报了。家境小康,父母都是油田职工,从小她被灌输的观念是尽力、玩开心就好。
大学第一志愿是所一本,因为两分之差,她滑到第二志愿这所“末流二本”。
她成绩中等,不喜欢学会计,即使学得很痛苦,她也没想过转专业,更不会逃课、挂科。
性格内向,社交圈不出宿舍,没参加什么社团,闲下来就和室友逛逛街,“那时候想着就是毕业了,找份工作就行,没想到后面有那么多考验”。
她也频繁地考试,但英语四级和初级会计职称考试都没过。她起初不以为意,复习总“摸鱼”,还几次忘记报名。
临近毕业,她开始感到焦虑,出现了考试“应激反应”:一考试就手抖,不断给自己消极的心理暗示,甚至在考场上哭出来。
考研也是随大流,杨静怡那时没有强烈的欲望,“大家都考研,哦,那我也考”。
大四那年,全班30多人过半都考研,但没一个人上岸,“都不是很懂,就是随便学一学”。想着有了基础,杨静怡选择继续考,没想到“越来越卷”。
在多次考研的二本女生中,杨静怡和大多数人一样,乖、勤奋,但也自卑、迷茫、缺乏主见。
考试前,她们会连着转发孔子、文曲星、文殊菩萨甚至《甄嬛传》剧照,名曰“考前拜一拜”。失败后热衷于考公、考编,或当老师。
河北某二本院校的一位辅导员介绍称,学生们热衷考各种证,医学生也纷纷考教师资格证,这几年的考研率都在50%左右,逐年增加。
除了工作不好找,学生考研主要是因为“别人都考我也考,考不上再说”。家庭条件差的想通过考研改变命运,家境好的觉得读了研能留在大城市。
第一次失败,好些人选择“二战”,但后面是否考上,就业如何,学校不再跟进。
在同济大学教育现代化研究中心的研究员李俊看来,二本学生在中国的劳动力市场上处于比较尴尬的位置,这源于一种结构性的困境。
许多生产服务岗对应的是职校学生,而管理研发岗更有竞争力的是985、211的学生。
据李俊观察,许多学生对自己、对生活的选择缺少足够的审视和反思,在各种外在压力的影响下,更多着眼于考试等学业竞争,较少出于兴趣或是好奇心进行选择。
许多学生在考研前未必有一个明确目标,提升学历更像是一个基本需求,研究生学历逐渐成为一个标配。
“淹没在人群里的普通人。”一个四川绵阳的二本女生这样总结自己,在大学里处于“边缘”位置,因为性格和成绩不自信,不敢靠近中心。
她看到,考上研的同学在朋友圈里的形象焕然一新,常参加校园活动。她觉得只有考上研,才能去更大的城市。
来广州后,杨静怡难得面试了一个心仪的职位,公司正规,试用期交保险,财务主管态度温和。
但一些专业问题她答不上来,一紧张更语无伦次。对方问,你本科没学过这些吗?
她如实回答,“我考了两年研,这些都已经忘了。”对方笑了,让她回去等回复,再无音信。
即便因为考研错过很多,杨静怡并不后悔。她喜欢自己复习时认真的状态,觉得知识储备也上来了,英文单词量提升了好几个档次。
“三战”失败后,她埋怨学校突然改题型让她丢分,埋怨划如此高的分数线。
最后,她觉得不能怪任何人,是自己太“废物”,接受了自己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学渣”。
她同时有些解脱的感觉,想赶紧出去找工作,见见世面。
上网时,她关注的内容不再是美食、新发色和考研复试,而是通勤装、Excel公式、面试技巧、租房避坑等。
为了找工作,她很快报考了老家的初会考试,但因为疫情,考试延期了。
想逆袭的「二本」
夜幕降临,杨静怡收拾书包从图书馆出来,走到珠江边。
上了海心桥,她静静站上一会儿,珠江新城和广州塔被点亮,游轮驶过开阔的江面,这是她一天里心情最舒畅的时刻。
进入6月中旬,求职依旧无望,这样的念头会不经意冒出来:如果当初我在那架失事飞机上就好了。
“我不敢做傻事,会对不起父母,但总会有这样的念头,真的很想解脱。”即使站在珠江边,她也想,夜景真美,要是能找到工作就好了。
家人开始催婚了,让她赶紧找工作,最好考编,买房结婚,说这个年纪很多人已经生了二胎。她被影响,觉得24岁的确很大了。
她又想,还考研吗?不考不甘心,但即使明年考上,毕业后也28岁了,仍旧没有工作经验,而且企业管理这么宽泛的专业,出来又能干什么呢?
遭遇考研和求职的双重失败后,她更加自卑,觉得配不上男朋友。
男友是研友,“二战”考上了一本。男友安慰她,考上研其实也不好,她觉得对方不懂自己,“只有考上研才有资格说这种话”。
向男友吐槽求职的困难,对方没找过工作,能说的只有“不要难过”。
“要是当初考研上岸就好了”,她常常想,有研究生学历和应届生身份,也不用考会计职称了。
●夜幕下的珠江。讲述者供图。
因为不喜欢学会计,她考研时选择了企业管理专业。深感母校是所“末流二本”,她想考上一本依靠学历逆袭,三年来报的都是上海、广州的院校。
今年是最有希望的一年,分数最高——342分,比去年的专业国家线A区高1分,“至少可以调剂到B区(分数线低10分),如果不能上一本,去好一些的二本也行。”
今年3月,看到分数线的那个下午,她“噌”地从床上坐起来,“整个人傻了”。353分,比去年涨了12分。她的总分比B区线还低了一分,连调剂的资格都没有。
据教育部数据,2022年的考研人数达到了457万,比去年增长超过20%。一些人原本不会参加今年的考试。
西安一个女生去年“二战”失败后,求职两个月未果,“只要有地方要我,我就去”,最后应聘上博物馆的讲解员。
很快疫情来了,博物馆关门,她还没转正就辞了职,继续准备三战。
一个在绵阳的二本女生,前两年目标是中山大学,今年换成了辽宁大学,“感觉这个能够得着”。她考了349分,专业招生30人,她排名17。
原以为胜券在握,没想到本专业的国家线比去年涨了14分,她以2分之差再次失败。
回忆起出分数线那天,杨静怡说自己从下午一直哭到凌晨2点,用掉了两包抽纸,脑袋、眼睛和嘴都在疼,哭得喘不过气来。
她没有认真思考过教育这样宏大的东西,只是一再懊恼自己心态太差。第二次备考时,她常跟当时的男友念叨,“完了,我考不上了”。
两人是在自习室认识的,前男友一次就考上了北京的211。
从那之后,她不想听男友讲任何关于研究生的事,对方课题组有几个人也不清楚,两人渐渐不讲话了,最后分了手。
上了“二战”考场,她心态崩了,不断自我暗示:这次会失败。考数学时紧张得哭出来,连题目都读错。
第三次考,看到一道多年都没出过的题型,她又心慌,“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了”,结果连公式都写错。
备考期间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失败”,杨静怡断绝社交,每天泡在专业课本和题海里,但还是没有如愿上岸。
和她同在一个考研自习室的男生28岁了,今年是第7次考研。
来自知识分子家庭,姥爷是清华的,他一直想考一本的研究生。男生本科学的是数学,但一到正式考试就崩,今年数学只考了40分。
在这个自习室里,他们将成绩作为证明自己的唯一途径。
杨静怡的迷茫从大学延续至今,她不知道毕业后从事什么工作,但她肯定,考上研究生后一切都会不一样,她会考一些证,会有更多的实习经历。
如今她打算随便找个工作,在职备考“四战”。预期再次降低,月薪3000元就行,除去1000元房租,刚好够生活。
但这样的工作也找不到。她又托亲戚打听高速收费员的工作,中间人收了点人情费,告诉她,入职前要交一万多元的培训费,她被吓跑。
这几天面试,她开始杜撰一些经历,说自己只是“二战”脱产,去年一边考研一边帮亲戚家做生意。
为了不露馅,她专门咨询了开公司的叔叔,说自己做的都是记账、采购等基础工作。虽然仍旧没有收到offer,但她觉得,至少面试时没那么难受了。
下个月就是24岁生日,她不打算庆祝,这个本命年让她感觉自己一事无成。
她想再撑几个月,毕竟适应了异乡的气候和饮食,也渐渐习惯了被拒绝。为了缓解焦虑,没有面试时她会乱投简历,随便找些公司去面试,就当攒经验。
6月11日,是她最开心的一天。她去听了场live house,歌手是她最喜欢的摇滚乐队。
全程她站在人群里蹦跳、欢呼,甚至主动和旁边的陌生人搭讪。她发了朋友圈,把几句触动她的歌词截了下来——
再见吧,那些不切实际的梦,可那并不是你想要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