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不好好学习,以后就只能读职校,去那里一辈子基本就毁了。”
这是很多人在读书考学阶段,从老师或家长口中听过的鞭策自己用功读书的一句话,也是多年来社会大众对职业教育根深蒂固的一种刻板印象。
如果说人生像河道一样于不同阶段存在分流点,那么“普职分流”曾被认为是现实国内教育体系中,第一场关乎个人未来的优胜劣汰竞逐赛。胜出者有资格拿到下一场“文凭学历淘汰赛”的入场券,而失利者多数进入被视为“差生聚集地”的职业院校中“混日子”,在不断缩小的人生选择范围圈里迷茫与挣扎。
十多年前因中考失利进入职校的邝嘉隆也曾一度陷入人生低谷。对于一个儿时梦想成为科学家的少年来说,进入职校无异于斩断了他对未来职业的期许与想象,加之彼时的国内职业教育仍处于发展初期,生源质量和师资力量都不能与普通教育相提并论,和邝嘉隆同期入学的职校生无不觉得前景暗淡。
无论是邝嘉隆自己还是他周围的师生亲友,都没想到十年后的今天,他会弯道赶上985高校毕业生,成为一家国内头部人工智能及机器人企业的产品经理。在一段时间里,邝嘉隆这种“职校生逆袭式成功”的故事被定义为“幸运的个例”。
然而当越来越多的“邝嘉隆”出现之后,一直被外界忽视甚至低估的职业教育,开始引起社会的重新关注:这个平行于普通高校的教育体系内部,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2022年5月1日,新修订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职业教育法》正式施行,这是国内首次以法律的形式明确了职业教育的地位和发展方向。相关数据显示,目前我国已建成了全世界规模最大的职业教育体系,2021年高职学校招生557万人,比10年前翻了近2倍,而中职学校招生也已达到489万,全国职校开设的1300余个专业和12余万个专业试点,基本已覆盖了国民经济的各个领域。
更加颠覆以往认知的是,包括像人工智能/机器人等处于极速发展中的高精尖产业所需的应用型人才,近三成也来自职校教育体系。
可以说,职业技能人才与职业教育正迎来属于他们的黄金时代。
我希望成为机器人界的「大魔王」
回忆起接到中职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邝嘉隆至今仍清晰地记得父母无奈的叹息声,“进入职校就等于你这个人没有前途了”。
相比中国多数父母对孩子施加的考学压力,邝嘉隆的父母一直以鼓励式教育为主,比如他从小就展露出对电子产品的兴趣,经常拆解研究家里的遥控器,父母对此并没有多加干涉。但即便如此,囿于上一代人对职校固有的印象,他们对自己的孩子成为职校生这一事实,仍很难接受。
相比父母的悲观失望情绪,邝嘉隆虽然也因中考失利迷茫了一段时间,却很快决定振作起来。他没有选择复读,而是在内心攒了一股劲儿,毅然开启了自己的职校生涯。
邝嘉隆入学的深圳市博伦职业技术学校位于深圳市南山区,当时还没有人工智能/机器人相关的专业,出于自身的兴趣爱好,他选择了电子技术应用专业。
“当时这个专业的学生人数并不多,大部分是中考失利的孩子报名的,基本以男生为主。因为对职教缺乏信心,学生刚进来时普遍缺乏动力,兴趣不浓。”深圳市博伦职业技术学校的教研主任黄大岳告诉品玩,邝嘉隆当时给他的印象与其他人不同,“这个孩子有一股从内心迸发出的学习热情和钻劲儿”。
与普通高中更注重的应试教育相比,职业教育更偏向于培养学生的实操技能,前者通过中高考的方式进行人才筛选,而后者则建立起一套竞赛体系来遴选人才。比如自2008年开始,教育部发起并牵头,联合相关部门、行业组织和地方共同举办了全国职业院校技能大赛,目前这项赛事已成为展示我国职业教育专业教学改革的窗口,放飞职教学子梦想的舞台,在社会上营造了“崇尚一技之长,不唯学历凭能力”的氛围,已形成了“普通教育有高考,职业教育有技能大赛”的局面。
选择了职校生之路的邝嘉隆的内心仍为自己的前途担忧不已,“在既定的环境中,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抓住比赛的机会,任何能证明自己能力的比赛我都要做到最好,剩下的交给世界去评判”。
邝嘉隆参与的第一场全国职业院校技能大赛、也是深圳市博伦职业技术学校第一次接触该项竞赛。据黄老师回忆,当时学校还在西丽旧校区,面积比较小,与实训相关的硬件设备也比较落后。为了准备比赛,包括邝嘉隆在内的师生下午5点放学后就泡在实训室里,直到半夜才回宿舍休息。
“当时邝嘉隆同期参与的还有一个全球知名的VEX机器人大赛,由世界机器人联盟举办,是行业里的顶级赛事,但VEX机器人大赛跟全国职业院校技能大赛从形式、赛制、评判标准上,都有着较大的差别。”黄老师表示即便如此,邝嘉隆和同期参赛的学生还是咬牙撑了下来。
图源:邝嘉隆与团队参与VEX大赛/受访者提供
同期进行的国内外两项大型比赛,在邝嘉隆的记忆中交织成一段深刻的有关热爱与奋斗的青春记忆。
那届的VEX大赛主题是要求参赛队伍用主办方提供的组建自行设计机器人,并完成与其他参赛队伍在场内的机器人夹小球争夺战,这不仅要求参赛队伍具有电子应用技术,还需要熟练地使用编程语言,然而当时专业课程还没覆盖到硬件编程,邝嘉隆和队友们便经常熬夜通宵自学,边摸索边比赛。
“备战亚太区比赛那段时间熬夜更凶,我们几乎每天每夜都在实训室完善机器人的程序,练习操控技巧,结果是拿了金奖,获得了参加世界级决赛的资格。”邝嘉隆回忆说,在出发去美国决赛的前夜,队友们兴奋地睡不着又熬了个通宵,“我们开玩笑说就当提前适应时差了”。
亲自带队参赛的黄老师,想到这段经历也十分感慨,“我们在美国决赛还没比完,全国职业院校技能大赛的国赛通知也下来了,等于VEX结束后,只有不到20天的时间准备另一个决赛,时间非常紧迫。更难的是我们赶到现场后发现赛程规则更新了,在不到24小时内重新做参赛准备”。
虽然经过几番周折与意外,但邝嘉隆的团队仍成功地获得了职业院校技能大赛国赛的三等奖,在VEX世界决赛中也斩获了最佳机器人设计奖。
图源:VEX世界决赛斩获最佳机器人设计奖/受访者提供
在比赛中多次成功证明了自己之后,邝嘉隆将自己的微信名改成了「大魔王」,这是作为职校生的一种自我肯定,也是他对未来许下的愿望,“我希望能成为机器人界的大魔王”。
在邝嘉隆以专业第一的成绩考入高职后,他依旧热衷于通过参加各类比赛证明自己。当时邝嘉隆所在的高职学校广东科学技术职业学院招了一个曾经在顶级机器人赛事RoboCup获得冠军的老师,专门组建机器人社团攻战另一个行业高等赛事——全国机器人锦标赛。
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邝嘉隆就敲开了这位老师的办公室门毛遂自荐。虽然当时机器人社团主要面向计算机编程专业的学生开放,但邝嘉隆的勇气和过往的参赛经历深深地打动了这位带队老师,他同意邝嘉隆“留下试试”。
事实证明,邝嘉隆在后期社团考核中取得了优异的成绩,并作为晋级参赛四人队的成员之一,代表学校拿到了全国机器人锦标赛的一等奖,同期对手不乏来自清北等重点高校的学生。也是那一刻起,邝嘉隆的内心更加坚定地意识到——职校生的身份也阻挡不了一个人追梦的脚步。
人工智能浪潮下,职业教育的「复兴与困顿」
邝嘉隆从一个外界眼中被中考淘汰的“差生”,到斩获国内外多项机器人大奖,再到成为国内头部人工智能及机器人企业产品经理的逆袭之路,其背后虽然有个人的不懈努力与追求,但实则也踩中了国内人工智能/机器人产业的第三波发展浪潮风口。
在经历了20世纪50年代的“图灵测试阶段”与80年代的“知识工程阶段”后,人工智能于2006年迎来基于“互联网大数据的深度学习阶段”,并随着2010年移动互联网的崛起迅速实现产业化,2019年人工智能得到了我国工信部的正式认可与重视,将其定位为产业化元年。
然而极速发展的国内人工智能产业,实则面临着极大的人才紧缺问题。
“根据人社部预测,2025年智能制造、人工智能、机器人的人才缺口将达到3000万。”深圳市南山区政协委员、人工智能产业链党委书记、深圳市人工智能产业协会执行会长范丛明在接受品玩访谈时表示。
据范丛明介绍,当下国内人工智能/机器人领域的人才金字塔自下而上可分为四个等级:数字化蓝领人才、应用人才、算法人才,以及科学家人才。
其中现阶段人工智能企业所拥有的人才,80%都属于算法人才,这类人才多毕业于985/211等知名高校,他们既有扎实的理论基础,又精通编程技术,是推动人工智能企业的主力军之一。然而,从推动整个行业的产值角度来看,数字化蓝领人才与应用人才的匮乏,造成了当下人工智能行业发展的些许滞后,而这部分应用型人才目前很多来自职业教育体系。
对于进入人工智能领域的职校生来说,困扰他们的难题不仅在于求职时所面临的学历文凭限制,还有入职后晋升路径的不清晰。
邝嘉隆在面对这些现实问题时,选择继续通过能力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在高职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学期,他没有像其他应届生般急于找工作,而是一门心思扑在机器人比赛上。当时他为了比赛而设计的电商自动打包机器人商业企划书,还在比赛路演中得到了一笔投资,但后续投入生产需要更多的资金注入,加之邝嘉隆并没有打算毕业就创业,于是在中职老师的介绍下加入了人工智能及机器人企业优必选科技。
“当时优必选有条业务线在做教育场景的竞赛类产品,刚好需要懂机器人竞赛的人才,我这方面的经历非常符合要求,面试官没有纠结学历直接录取了我。”邝嘉隆加入优必选科技后,业务能力很快得到了同事和上级的认可,带他的产品负责人对其评价是“正是我们需要的应用型人才,很多985/211毕业的学生也无法如此快速地搭建机器模型”。
图源:邝嘉隆2017年在优必选获得最佳贡献奖/受访者提供
虽然再度打破了职校生的“宿命”,邝嘉隆却觉得多数职校生仍困于身份所带来的就业限制中。在他看来,即便乘着人工智能行业崛起的时代红利,让职校生群体真正得到平等待遇,还需要教育系统、企业、社会在内的多方努力。
作为深圳市人工智能产业协会执行会长,范丛明近年来的一线工作中,曾走访了全国20多家职业院校,在感叹职业教育规模日渐庞大的同时,他也看到了其中存在的诸多问题。
“目前很多人工智能/机器人专业的职校老师,本身学的其实是计算机专业,不能说完全对口;其次,很多职校老师本身没有职场经历,按照教育部规定的双师型教育,不少学校虽然签约了头部企业的技术负责人做客座教授,但实践中落实的并不好。”范丛明表示。
事实上,职校师资力量的不均衡问题与社会整体教育体系的变迁息息相关。
在新中国刚成立初期,职业教育也曾有过一段鼎盛时期,那时国企技术工人颇高的社会地位和待遇决定了外界对职校的认可,很多大型国企为了培养符合自身要求的人才,甚至专门开设附属的技工院校。
然而改革开放以来,普通教育成为了多数家庭实现阶级跃迁的首选,职校教育沦为退而求其次的备选项,两个教育体系自此呈现出的主次关系,让后者逐渐失去了与一线产业的强绑定,体现在职校师资结构中,便是理论型教师数量大幅超过实战型教师。
此外,范丛明还观察到职校人工智能课程存在着良莠不齐的现象,“很多职校是自己有什么、懂什么就教什么,而不是从产业视角去研发相关课程,当下职校体系里的人工智能课程比较松散,不够专业”。
“本质上说,职业教育要不断地推动企业家参与办学,不断让教育贴近产业,符合一线行业的需要。”在范丛明看来,只有把企业一线的实战型老师占比提升到50%,并将产业实践中的产品与案例面向职校开放、给予教育体系培养实训型人才更好的环境,职业教育才能步入一个全新的黄金时代。
虽然这些问题在当下的职业教育中仍不同程度地存在着,但身处其中的学校、人工智能企业、相关政府机构,也都在不遗余力地协作配合着。他们希望在不远的未来,职业教育能真正地成为与普通教育平行并重的体系,让职业技能人才与普通高校学生拥有同样光明的未来。
职业技能人才也有「春天」
“邝嘉隆的成功案例其实给到职校办学很多启发,我们从他身上看到了大赛对于促进职业教育专业建设和教学改革、提高教育教学质量和提升技术技能人才培养质量的积极作用,并因此加大了对赛事的重视与投入。”深圳市博伦职业技术学校的黄大岳表示,自邝嘉隆之后,学校近年来又陆续培养了超过130位大型赛事获奖生,他们也多被保送至深圳第一梯队的高职院校。
据黄老师介绍,职校加大力度带领学生参与比赛,除了提升职业院校学生技能水平、培育工匠精神之外,对于专业建设和教育教学改革也是一个重要引领,“赛项设置首先是对应职业院校主要专业群,对接产业需求、行业标准和企业主流技术水平,这对职业教育是一种反向的引领,比如近年来新开设的工业机器人、物联网、人工智能和无人机等新专业,其实都参考了大型赛事的方向而设置”。
图源:院校教学场景/受访者提供
此外,深圳市博伦职业技术学校近年来也不断加深着与一线企业的合作办学项目,邝嘉隆所就职的优必选科技就是其中之一,通过与企业合作创建具有实践性的综合课程体系,职校生们也得到了更多接触行业发展的机会。
作为国内人工智能领域的头部企业,优必选科技在产业的快速发展中实则也受到人才匮乏问题的困扰,“在邝嘉隆的职业发展经历上,我们看到了创新性技能人才培养的一种新思路,如果要培养大批适应产业发展需要的人才,就必须有针对性的与院校合作进行新职业技能教育”,优必选科技相关负责人如此表示。
该负责人也向品玩透露,优必选科技近年入职的新员工中,职校生占比已超过13%,主要就职于智能制造和技术支持类岗位,其晋升路径、福利、调薪制度等都与本硕校招生保持一致,“我们并未将学历作为晋升或人员评价的维度,优必选更看重的是员工本身的能力、实绩、发展潜力”。
近日来,优必选科技还面向职业技能教育领域进行战略升级,成立了全资子公司优智学,并推出数字经济技能人才教育解决方案,面向院校学生和社会化职业技能培训,瞄准数字经济产业,全链路培养技能型人才。
除了与职校进行深度的合作办学之外,优必选科技还与深圳市职业技能培训指导中心、深圳市人工智能产业协会合作推出了社会化培训项目,目前已完成1000余人次的人工智能课程专项技能人才培训认证。
在智慧城市相关企业深智城从事售前解决方案的黄根华,是该社会化培训的第一批毕业生。在黄根华的日常工作中,经常会涉及智慧城市和数字政府相关的项目,虽然他也是计算机专业出身,但对于涉及到人工智能领域的具体工作原理与算法内在逻辑,仍存在很多认知与沟通的模糊地带,而这也很大程度上阻碍了他与项目客户就具体技术细节的深入探讨。
于是在公众号推文看到人工智能社会化培训的第一时间,黄根华就为自己报了名。
虽然距离项目毕业已过去大半年时间,黄根华仍能清晰地记得第一天实地参与培训的场景。
“给我的冲击力很强烈,当时线下培训一定程度上都受到了疫情的影响,但人工智能课程现场来看几乎没有人缺席,也没有迟到早退的现象。我们那期培训整体在50人左右,参与者的积极性非常高,课间休息的时候还有很多人围着老师提问。甚至还有住在坪山的同学,为了更好的参与培训,提前一天来这边住在附近的酒店。”
据黄根华介绍,参与培训的职场人士来自各行各业,背景差异很大。部分人与他情况类似,工作中涉及到人工智能相关的内容,希望借此来补齐业务短板;部分人本身是人工智能从业者,来这里学习是为了构建更加清晰的知识体系框架;也有部分人从事的行业相关性不高,但期望转行到人工智能行业中来。
“客观来看通过72小时的社会化培训,其实不足以支撑想要实现职业转型所需的大量知识和技能的累积,但这种培训能起到「师傅领进门」的作用,它帮你初步形成对这个行业的认知体系,得到一定的学习方法论,之后的深入学习与实践,就是「修行在个人」了。”谈及社会化培训对个体职业者的意义与价值,黄根华说道。
无论是职业教育体系,还是社会化职业教育培训,在企业、院校、相关政府机构的共同推动下,正在源源不断地培养出符合人工智能/机器人产业所需的应用型人才。
更重要的是,近年来国家层面开始自上而下地重视职业技能教育的发展,并接连推出相关政策,呼吁社会打破对职校的既定刻板印象。
在政策的鼓励下,也有越来越多的头部企业参与到职业技能教育共建中来。
“在深圳像华强集团、长城电脑、TCL、创维这些企业都在积极地与职业高校合作,从产业发展角度培养自己所需的人才。近年来新开设的无人机专业,高职的录取分数线甚至能与一本分数线持平。”范丛明说。
在职业教育发展位于全国领先地位的深圳,社会大众的观念也不断被刷新着。在深圳父母看来,孩子如果考不上南科大,能进深圳职业技术学院同样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对他们来说,深职院就是职业教育体系中的985/211。
十年前,邝嘉隆的故事在职业教育体系中,是个并不具有普适性的幸运个例。但现如今,当越来越多的“邝嘉隆”从职校中走入一线企业,人们才开始意识到随着人工智能、机器人、智能制造等技术密集型产业的高速发展,用人观也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唯学历论、不唯职称论、不唯经验论的理念不只停留于口号中,企业招聘的核心标准天平,开始倾向于人才自身的素质与技能。
与此同时,社会化职业教育培训也在加大课程覆盖范围、普及度,以及认可度,并尝试与更多一线企业建立起师资与人才输送渠道。
“我参与那期培训的讲师毕业于耶鲁大学人工智能相关专业,虽然能排上他的课要看运气,但培训确实给了学员们接触行业大咖的机会。”另一位社会化培训参与者表示,这种政府与企业合办的免费课程,应该让更多人有机会看到并受益。
职业教育的黄金时代已经来了,职业技能人才的春天还会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