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杭州灵隐寺的一则招聘信息引发广泛热议。最终,90后本科毕业生赵莲贵从1000多名报名者中突出重围,入职灵隐寺文宣部。
5年后,中国高校毕业生首次突破1000万人。有报道称,2022年或许将成为大学毕业生就业最困难的一年。
与此同时,寺庙的社招信息频繁地出现在网络上。
广州光孝寺招聘会计,朝九晚五;上海玉佛寺招聘财务主管,年龄不限;浙江法华寺招聘短视频编导,转正月薪过万……
寺庙招聘抚平的是焦虑的都市打工人,在噱头之外,诸多年轻人早已“投身寺庙”。去年,26岁的弘鑫辞去北京媒体的工作到寺庙当起图书管理员;今年春天,北大硕士慌慌入职寺庙……
在大城市内卷或回到小地方躺平的缝隙之间,到寺庙上班留给年轻人一个可供喘息的理想工作场所。
「最人物」联系到早已离开寺庙的赵莲贵,在他的讲述中,到寺庙上班是一种“逃避可耻但有用”的阶段性选择;而对于像慌慌一样刚刚进入寺庙工作的年轻人而言,这是一种逃避“996”的自救行为。
寺庙生活未必如外界想象般轻松,但对于年轻人而言,寺庙确实提供了一种主流之外的生活样本。
到寺庙上班,是一个轻松的决定。
几乎每一个来到寺庙工作的人,都无需思虑太多,这只是一种难得的人生体验。
带着这样的心情,2016年4月,24岁的赵莲贵从老家安徽宣城来到杭州灵隐寺,开始了在寺庙上班的日子。寺庙工作节奏慢,入职第一天没有马上分配工作,在赵莲贵的记忆里,这一天极其平淡,唯一印象深刻的是天气——晴天但仍旧有些凉意。
进入寺庙右手边的课堂二楼,便是办公室——一间50平左右的房间,简约的中式木制桌椅,坐着6、7个和赵莲贵一样的工作人员。他们有的负责整理文案,有的负责美工,有的负责对外接待,也有负责管事的师父。
赵莲贵在寺庙工作
在寺庙上班的前半年,赵莲贵租住在距离灵隐寺8公里左右的出租房内,每天骑电瓶车上下班。
寺庙的工作时间较短,早上八点半到下午四点半,午休时间有两个小时。在寺外工作,赵莲贵通常7点半起床,早饭在路边的早点摊解决,到寺庙打过卡后,便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赵莲贵的工作内容和普通的新媒体编辑无异:报道杭州佛协会议、撰写寺内举办的日常活动。唯一不同的是,赵莲贵需要整理寺庙典籍的出处和典故。
寺庙的师兄闫叔曾在英国留学,因为佛教知识丰富,在寺庙待的时间更长,所以赵莲贵的工作一般交给他负责审阅。不过没有任何涨粉和阅读量的考量,一切随缘。
对于赵莲贵而言,这是一份可以轻松胜任的工作。和寺里的师父不同,赵莲贵不必恪守寺里的清规戒律,可以下山吃肉,也可以正常结婚生子。
来到寺庙后,师父曾推荐过一套佛学书籍,为了尽快融入寺内工作,赵莲贵会在业余时间学习,熟读佛学理论。因为临近西湖,赵莲贵偶尔会到湖边找灵感,回到寺庙研究填词和律诗。
赵莲贵在拍摄寺内典籍
在大众的印象中,寺庙生活晨钟暮鼓,远离人烟。但真正进入寺庙工作后,赵莲贵发现,寺庙和现代生活是接轨的。“那里并不是深山老林,就在景区里面,出去很方便。”不想吃斋饭的时候,出寺庙几分钟就有肯德基,也可以下山吃饭。
但对于赵莲贵而言,吃饭只是摄取能量的过程,“如果给我一种可以维持生命的营养液,我也能活下去”。在文章《我在杭州灵隐寺吃素这一年》中,赵莲贵写道“有时候嚷嚷了一周要吃肉,周末外出,也就点了一份土豆牛腩盖饭,土豆肯定比牛腩多。”
寺庙无疑是一处可以保证基本生存需求的所在,在看似条条框框的清规戒律之下,仍有诸多变通的空间,但能否适应寺庙的生活仍旧因人而异。
和赵莲贵同期进灵隐寺的小林子,似乎对肉更为执着,每次都会抱怨素菜难以下咽,赵莲贵直言,“既然选择来这,吃一顿斋饭的心理准备都没有,那你趁早走人吧”。后来,小林子真的离开了灵隐寺。
在赵莲贵看来,自己是比较能适应寺庙生活的一类人。寺庙的饭菜也远没有想象的那么难以接受。
进入斋堂,会看到一大排桌子,大家落座后,斋堂工人会帮忙打菜饭,直接端上桌。每次去吃饭,赵莲贵都会带两个碗,一个盛饭,一个盛菜。
即使不讲究吃,也偶尔会碰到赵莲贵不喜欢的饭菜,印象最深的是一道豆腐,把豆腐做得很硬,用辣椒炒。碰到不爱吃的菜,赵莲贵会示意婉拒。
灵隐寺的秋季
工作半年后,赵莲贵搬到寺庙的东厢居住。宿舍在一座静谧的小院,除了赵莲贵,还有消防队值夜班的工作人员同住,赵莲贵所住的房间在院子的边上,那是一间10平米左右的单间,房间的布置十分简洁,仅有床、书桌和衣柜。
搬进灵隐寺后,赵莲贵和寺庙的联系更为紧密。每天四点半下班后,赵莲贵会和师父到附近的黄龙体育场打篮球。
师父四十多岁,负责庙里的围棋队比赛。刚进寺庙时,赵莲贵会惊讶庙里的师父也打篮球,但待的时间久了,接触更多后,赵莲贵慢慢发现,庙里的师父并不是“古代人”,“在这个现代社会里,他们只是选择了那种信仰”。
寺里有一座两层的图书馆,除了佛学典籍,还会收藏文学、社科、艺术等书籍。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大多是长期义工,轮班管理图书馆的日常事务。赵莲贵偶尔会借阅图书馆的书籍,但更多时候,赵莲贵习惯自己买书。
每天下班后,赵莲贵会有相对集中的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有时是忽然想练字,便拿出一两个小时的时间来练字;有时会想突然想了解古希腊时期的战争,赵莲贵便会买四五本相关书籍,一口气读完。
因为时间充裕,精力集中,阅读速度会更快。“我那时候已经无聊到开始看《诛仙》了”,六本《诛仙》,上百万的字数,赵莲贵读完只用了七天。
赵莲贵在灵隐寺
即便在寺庙,赵莲贵依旧会在深夜12点左右睡觉,所以往往赶不上第二天四、五点便开始的早饭,随便吃个苹果,赵莲贵便开始了一天的工作,“所以那段时间很瘦”。
每天清晨四点左右,寺院会有值班的僧值在钟楼敲钟,边敲边唱,一遍又一遍。
在古朴清幽的环境中,赵莲贵找到了自己的生活方式。看书、练字、游泳,在网上发布关于寺庙的生活……
如果给24岁的赵莲贵画一个画像,这是一个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男孩,有些社恐,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但能在自己的小世界怡然自得。
这样的年轻人会不自觉地受到寺庙的吸引,寺庙生活带给赵莲贵最大的感受就是慢节奏,这种慢节奏很难再从寺庙之外的空间找到。
当快节奏的生活成为常态,人被迫成为流水线上的齿轮时,他们会按下暂停键,逃离,然后走向寺庙。
进寺庙工作,源于一次偶然。
2016年2月,赵莲贵的小姨在家庭群里分享了一个截图,是灵隐寺公众号招聘新媒体编辑的启事。
起初,赵莲贵没有将招聘当回事,毕竟只是个截图。有一天,赵莲贵睡觉的时候,“灵隐寺”这三个字忽然出现在脑海中,他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很好的标签,“这个标签贴在我身上是独一份的”。
普通的学历,普通的工作经历,让赵莲贵在工作上的选择很少。但“灵隐寺”这三个字或许不会增彩,但至少会让人好奇,为什么会去灵隐寺工作?“他只要愿意跟我聊,我的机会就多一点”。
2013年,赵莲贵从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毕业。他的专业是编辑出版学,但因为传统媒体和出版业在落寞,他没有考虑过找和专业相关的工作。因为不知道究竟该做些什么,在毕业后的一年里,赵莲贵换了四份工作。
赵莲贵的第一份工作在某手机品牌的客户服务部,每天都接到投诉电话,而公司会教员工话术,不解决问题。干了一段时间后,赵莲贵离职了。
此后,赵莲贵辗转于各个公司,大多是本地网站。那个时候网站已经开始显现颓势,公司业务受到挤压,老板对网站也不上心,“我也觉得网站已经没有什么可做的了”。
恰逢公众号兴起,赵莲贵便到珠海香洲区新闻中心做新媒体运营。工作清闲,生活毫无压力,但定居珠海很难。彼时,珠海的房价高得离谱,2013年房价便已2万多。
赵莲贵的理想城市是成都这样生活节奏比较慢的地方,直到他看到灵隐寺的招聘。
进寺庙前,赵莲贵一直问自己一个问题,“我究竟能不能真正的远离尘世?”
工作第3年,24岁的赵莲贵仍旧有试错的成本,有思考人生的时间。去灵隐寺,一是为了独一份的标签,同时也是为了得到一个答案。
灵隐寺飞来峰
抱着试一试的想法,赵莲贵投了简历。不久,寺庙发来笔试邀请,要求带电脑,寺里提供无线网。
考题是《如何文明进香》,要求应聘者两个小时内交出一份1000字左右的图文报道。因为有一定的新闻专业训练,整场面试,赵莲贵是第一个交出考卷的人。
在坐飞机回珠海的路上,当飞机还在轨道滑行的时候,寺院发来了邮件,赵莲贵顺利拿到了offer,赵莲贵看到offer的第一反应是“成了!没想到我还挺牛的”。
飞机降落后,赵莲贵将消息告诉了母亲。母亲的想法简单,杭州离老家安徽很近,寺庙的环境好,压力不大。轻松稳定,是寺庙这份工作给母亲的直观感受。家里人很支持赵莲贵的决定。
在大众的观念里,寺庙的工资很高,但赵莲贵在灵隐寺的工资只有6千,扣除五险一金到手5千整。即便如此在赵莲贵看来,以寺庙的工作量来看,6千的薪资刚好符合预期。
收到寺庙的offer后,赵莲贵迅速提了离职。清明节前,赵莲贵回到杭州,租了间房子,把网线拉好,便回了老家过节,等待节后去寺庙上班。
赵莲贵收到灵隐寺的offer
赵莲贵是个适应能力极强的人,这和儿时的成长环境密不可分。
小时候,赵莲贵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才转学到父母身边。到了初中,赵莲贵开始到私立学校上学,半个月才回一次家。
那时候的私立学校很传统,只是把学生关在学校待半个月,没有额外的照顾,生活起居都靠自己,没有人管。
从初中开始,赵莲贵就习惯了独立生活。“我每个月回家就干一件事,要生活费”。高中时期,赵莲贵到更远的县城读书,离家20多公里。
这样的成长经历,让赵莲贵能迅速调整状态,投入新的生活,“我是一个很愿意逃离当下生活的人”。
在灵隐寺工作一段时间后,赵莲贵总是能看到一群中年人士找寺庙里年轻的法师,求解婚姻、家庭、工作等种种困惑。
现实生活的法则,在寺庙这个独特的场域被放得更大了,所有尘世的烦恼汇集在宁静的古寺,看起来没有人可以真正远离红尘。
2022年春天,北大硕士慌慌,辞职进寺庙工作的新闻引发了新一轮的关注,关于年轻人进寺庙的讨论越来越多。
对于像慌慌这样的年轻人而言,进寺庙工作是一场没有时间限制的、从固有生活环境跳出来的实验,慌慌在文章《我们在寺院工作》中写道“外面的世界变得太快了,我决定不考虑要在这里待多久”。
但无法脱离社会时钟的赵莲贵,进寺庙工作一年半后,在2017年选择了离开。“我没办法一直处在这种生活当中。”
开玩笑的说法是,赵莲贵入职寺庙引来大量的关注,师父觉得打扰了庙里的清修。但更现实的一面是,赵莲贵父母在老家安徽投资了两个商铺,赵莲贵自觉有了赚钱的能力,担负起还贷款的责任。
在珠海时,赵莲贵有一些存款,但寺庙到手5000多的工资很难负担房贷,赵莲贵只能用之前的存款填补房贷的窟窿。还贷只是诱因,赵莲贵看到的是一座巨大的冰山,上面映照着未来的生活,组建家庭、为父母养老。
“接下来怎么办?”赵莲贵意识到,在寺庙待一辈子是不现实的。
灵隐寺不二法门
离职后,灵隐寺的经历仍在影响着赵莲贵的生活。投简历时,入职经历有灵隐寺这一项,别人会觉得“颇有分量”。
莲贵进寺庙工作的事情,曾引起媒体广泛报道。求职时,很多人都认识赵莲贵,虽然没有提供工作上的便利,但就像赵莲贵所说,人们总是愿意和他多聊几句。
离开寺庙后,赵莲贵在一家公关公司做创意策划。2017年,互联网行业发展势头正猛,赵莲贵的薪资也跟着涨了起来。
10月份从寺庙离职,11月入职互联网公司后马上忙碌起来,赵莲贵没有不适应,“选择就是,你不仅要选择它的好处,同时也要承受它的坏处。”没有完美的选择,赵莲贵清楚人生需要取舍。
逃避到寺庙一年多以后,赵莲贵找到了自己的答案,“我无法砍掉和社会的连接,得到这个答案之后,我就不会再纠结了,起码我的心态变好了”。
人生已然进入下一个阶段,结婚、买房,定居杭州……为了负担房贷,赵莲贵不得不追求高薪,而代价就是频繁出差,加班熬夜。
赵莲贵清楚大家都是普通人,很难摆脱社会的规训。按照社会的时钟生活,是早晚的事。
灵隐寺雪景
回首寺庙就职的经历,赵莲贵觉得那只是份工作。
当被问及如何看待当下年轻人去寺庙工作的风潮时,赵莲贵直言风潮也只是假象。“现在很多人通过媒体看到这个工作后,往往会引发热议。一来是稀有,二来神秘,三来都想逃离当下的生活。”
在大众看来,寺庙的功能似乎更多是避世的场所。当感觉累了,生活不够舒适,不想处理人际关系时,就会想逃到寺庙。“我觉得挺好,逃避可耻,但有用。”
而所谓逃避,只不过是一种让自己慢下来的方法,一种中国版的gap year——在保证一定收入来源的情况下,找一份压力不那么大的事情去做。同时有自己的时间,发展自己喜欢的事情、学习新的东西。
“如果能够身心安静地在一个城市生活,物质有保障,工作压力不大,庙里的生活就不会显得如此特殊。”赵莲贵如此说道。
创建于2008年的豆瓣小组「THE GAP YEAR间隔年」这样形容Gap Year,“用几个月到一年的时间,打断或暂停之前我们为自己的生活所设定的章法,去往一个不同的环境,体验新的文化”。
这里汇集了一群试图重新审视自己和生活的人,他们将gap定义为「一次全方位的重启」。
对于赵莲贵而言,重启意味着生活步入正常的轨道。而对于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而言,重启则意味着偏航,他们希望在寺庙重新寻找生活的意义。
灵隐寺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