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强哥、爱萍是初中的同学,1995年,我们仨在县一中的初中部上初一,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围绕着我,他们发生了一系列令人哭笑不得、却又值得深思的事。
我是个农村孩子,但从小到大,成绩一直能保持在年级第一。小学毕业就以年级第十的成绩考进了县里的重点班。
当时在我们县里流传着一句话:进了一中的重点班,一只脚就踏进了大学的门槛。而初中部升高中,几乎都是唾手可得的事。
这也就意味着,我们虽然还是在初中阶段,其实已经摸到了大学、甚至重点大学的校徽了。
我们县的一中在附近几个县都颇有名气,甚至不乏市里一些有头脸的人,也会想方设法把自己的孩子送进重点班来。
于是,我们那一届的重点班,外人眼里虽然光彩依旧,但在我们自己的感觉里,其实也是毁誉参半。
从学号来看,1到40号确实是升学考试里的翘楚,但40号之后的那些关系户,那就真的只能说是良莠不齐了。
也不是说,所有的关系户都是差学生。第一学期的期中考试时,也有一部分关系户的成绩并不是那么差,有个别的甚至还进入了年级前列。
但总的来说,40号之后到55号的十五个同学里,绝大部分都是成绩不理想的人,而强哥和爱萍就是其中的“翘楚”。
强哥的学号排在54,他能进入我们重点班,完全就是他父亲钞能力的结果。
强哥的父亲早在80年代就南下广东,后来就成了码头上的包工头,在深圳打理着三个码头,管理着将近一千人。按照当时流行的百分之十五的管理费来说,确实称得上日进斗金。
反正到95年前后,在我们县里口耳相传,强哥的父亲已经身家上亿,成了我们县的首富。
所谓衣锦还乡,强哥的父亲发达了,对家乡的事业非常支持,县里的领导去广东招商时,基本都是由他接待。
强哥是他父亲唯一的孩子,身上完美继承了他父亲的优点,据说从幼儿园开始,就从来没有考试及格的记录。
幸好有了父亲的钞能力,小学毕业后,他父亲就和县里打了个招呼,还给学校捐了三十万,强哥就成了我们班的一员。
而爱萍的学号则是41号,好歹和我们这些“好学生”比邻而居,他的成绩比强哥好一点,甚至还成了我们的班长。原因无他,因为他父亲是我们市教育局的局长。
爱萍身上完美继承了“官二代”的派头,再加上又有班长的帽子在头上,不管是讲话还是活动,都很有一种上位者的气势。
正是因为爱萍身上的那种“官气”,虽然是班长,但在班上的人缘并不大好。
除了官气之外,爱萍最令人侧目的就性格太飞扬跋扈,我们班自己的同学还好,他多少还能顾忌一些同班同学的面子。
但对其它班级的同学就没那么客气了,三句话不投机就会拳脚相加,甚至还和外面的社会青年混在一起,自己不能以“力”服人,那就借力打力,好几个同学就吃过他的苦。
我作为班上的“苗子”,又被选举成了学习委员,和爱萍这个班长难免也有点交流,面子上倒也过得去。
毕竟,我这样的农村孩子,从小就懂得谨小慎微,知道他来头不小,自然就不会轻易去触他霉头。
第一学期过去了,爱萍的成绩依旧不见起色,也不知道是他父亲和学校说了什么还是怎么回事,第二学期一开学,老师就把他的座位调换了一下,成了我的同桌。
这也不怪老师,爱萍那样的性格,大多数同学都和他处不好,而和我这个学习委员倒也算是相安无事。换到我身边,即使成绩见不到改善,应该也不至于闹出什么幺蛾子。
连续好一两个星期,我和爱萍都是相安无事,坐在我后面的强哥,反倒隔三差五和我开个玩笑,看上去一派和谐。
强哥不愧是首富的儿子,手里的钱花起来如流水。记得那时候,我家里给我的生活费就是一百块钱,包括所有的吃喝拉撒,甚至还包括放假回家的车费,那日子过得挺紧凑的。
反正我每次收到生活费第一件事,就是去校务处买菜票,剩下为数不多的才是零花钱,大概每个星期能买包辣条,热天能吃个冰棍的样子。
但强哥就不同了,有一天快上晚自习了,教室里热得慌,只有两把吊扇有气没力地转着,不知道谁说了一声,要是能喝瓶健力宝,那可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了。
强哥当时也没有吭声,只是出去上了个厕所,到我们正式上晚自习时,有个人抱着五箱健力宝进来了,每个同学发了一瓶,剩下的就全给了强哥。
这是我第一次喝到冰镇健力宝,以前除了汽水之外就只吃过白糖冰棒。
记得当时一瓶健力宝应该是一块八的样子,全班每人一瓶,一不小心就花了一百多块,强哥却只是笑了笑,一句话都没有说。
坐在强哥前面的我,心里的震撼却无以复加。
但强哥此举,别的同学很感谢他的大方,却抢了爱萍的风头,不但不喝桌子上的健力宝,甚至还把饮料丢到了门口,乓地一声砸在教室门上,吓得大家喝饮料的声音都小了很多。
爱萍站起来对大家说:我们是来读书的,不是来享受的,一瓶饮料就把你们收买?现在多留点汗,今后想喝什么就能喝什么。
这话也谈不上错,但即使是同桌的我,也觉得这话从爱萍的口中说出来,总是那么怪怪的。
我偷偷瞄了一眼身后的强哥,只见他脸上的笑容突然凝滞了一下,但随即又是那副吊儿郎当的表情,甚至还朝我举了举手里的饮料瓶做干杯状。
我对强哥的风度顿时倾倒,却又顾忌身边的爱萍,强忍着笑喝着健力宝,尽力记住这人生中的第一次美味。
爱萍似乎受了刺激,却又不好朝没有说半个字的我发火,毕竟我也是是学习委员,也还是学校重点培养的对象呢。
但从那以后,爱萍和我的关系就变得很有点复杂了,以前还算相安无事,甚至还能说几句话,之后就逐渐不再搭理我了。
好几次我主动委曲求全去“巴结”他,爱平也只是斜眯着眼瞟我一眼,鼻子里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哼一声就算知道了。
我和爱萍的微妙平衡还是很快被打破,那是一次英语小考吧,作为最拿手的一门,我自然是轻车熟路很快就完成了。爱萍却一直在旁边咬笔头,朝我使了好几次眼色,意思就是让我把卷子抬起来让他抄答案。
在此之前,我们之间是有默契的,你可以抄我的答案,但我却从不参与也不阻拦,既不主动配合你,也不会故意不让你看。
所以,爱萍的眼色被我直接忽视,考试的成绩一出来,作为班长的他就成了班上的垫底。
幸好英语老师也知道他的来历,话说得很婉转,但还是不轻不重点了他一下。大概就是我们不能依赖父母一辈子,总得自己努力的那番话吧。
我清楚地看到,爱萍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却又无处发泄,只能恶狠狠地瞪了我几眼。
过了几天,我和爱萍之间发生了一点小事,却成了我整个学习生涯里最黑暗的记忆。
爱萍有偷偷抽烟的习惯,我偶尔也见到他抽屉里有烟。但学校虽然对他们这帮关系户管得松散很多,却也是有个前提,那就是不能带坏样。抽烟这样的坏事,那是绝对禁止的。
也是好巧不巧,品行老师突然来我们年级检查,其实以前很少来我们重点班看,可那天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突然把我们学生喊出去站在走廊上,老师们检查学生的抽屉。
爱萍应该是知道东窗事发,就把烟盒塞到了我的抽屉里,一切都是瞒着我做完的。
于是不出意外,我这个乖乖好学生就被叫到了校务室,怎么也解释不了烟盒的来源。最后没有办法,我便只能和老师“推测”,那盒烟是不是爱萍的。
爱萍很快就被叫了进来,一开始当然不会认账,但老师也知道我的家庭条件,一句话就把他驳倒了:你看他是买得起芙蓉王的人吗?
这一回,即使是市教育局局长的公子,爱萍也未能幸免,虽然不至于被勒令退学,却也是大小检查做了好几遍,最后甚至还惊动了他老爸,在学校给他来了一顿黄鳝面。
爱萍回到教室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桌子上的一本词典直接砸在我头上,头上当即就开了一条口子,顿时鲜血迸流。
爱萍也是很光棍,指着我大声骂道:我最恨的就是打小报告的人,因为你的告密,我的烟被老师发现了,你知道多少钱吗?
我捂着头开始哭,说来也惭愧,当时心里想到的并不是会被打成什么样,而是想他说的钱的问题:芙蓉王多少钱一包,我能赔得起吗?
爱萍一边骂一边还拿起一本书抽打我的脸,幸好也是书,虽然抽得很痛,却也不至于再添什么伤口。
没多久,同学们陆续回到教室,强哥几乎是最后一个进来的,一进来就看爱萍在朝我吼,依旧用那幅吊儿郎当的口气冲爱萍说:大班长发这么大的火,小关惹你什么了?
这一年来,他俩几乎是井水不犯河水的默契,又高又胖的强哥,爱萍几乎就只有他一半的体积,再加上人家老爸首富的光环,爱萍瞪了强哥一眼,恶狠狠地说:他把我的芙蓉王让老师抄走了。
强哥楞了一下,很快又笑呵呵地求情了:不就是一包烟么,大家都是同学,就别放在心上了,看我面子算了行不?
爱萍不屑地说道:我一包芙蓉王才抽了一支,你就让我算了?
强哥也是大气,随意地说道:不就一包烟么,我替小关赔你了。随手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大钞放在爱萍桌子上,然后又拖着我起身,说是去校医室那里包一下。
爱萍应该也是被强哥的大手笔给震撼了,一时间没有说出话来。
我心里如释重负,跟着强哥往外走,走到教室门口才听到爱萍在后面吼:这事肯定没玩,但看在强子的面上,今天就暂时放过你。
我心里刚有的轻松马上就消失不见,甚至连去校医室都有点走不动的感觉。
还是强哥好言好语劝我,甚至还在路过其它班级门口时,朝里面叫了一声,里面出来两个男同学,一口一个强哥,看样子是他的跟屁虫吧。
强哥带着两个陌生的男同学,把我送到校医室包扎了一下,回来时安慰我不要担心,那个官二代不能把你怎么样。
第二天中午,吃过午饭后,我想回教室趴着午睡一下。可走到一楼楼梯口就遇到了爱萍,他朝我诡异地一笑说:昨天的事不是告诉你没完么,真的好巧啊,举起手就朝我抽来。
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下意识地朝楼上跑去,一口气就跑到了我们班教室,这才松一口气,认为到了教室里,爱萍再嚣张也不能太过分吧。
但我还是低估了爱萍的狂暴。
他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直接就操起一张凳子朝我扑来。我在教室里左挪右闪,爱萍一时间也追不上我,只好顺手拿起身旁的凳子朝我丢过来。
没多久,同学们陆续回到了教室,看到教室里一片狼藉,有的在起哄,有的在商量要不要喊老师,幸好强哥踱着方步回来了,当然就看到我被爱萍满教室追的场景。
强哥嘴里大喊一声,直接就跳上了课桌,两步就跨到了我面前,蹲下来问我怎么回事,我带着哭声把原因说了一遍,爱萍还在恶狠狠地骂着。
强哥站起来,两下就跳到了爱萍面前,高大肥胖的他,直接就用泰山压顶的格式压到了爱萍身上。
爱萍一声惨叫,然后就是地面传来的低沉的骂声。强哥举起自己的拳头朝他猛捶,一边捶一边说:
昨天给你脸赔了钱,今天你就不要脸了,你不要脸我就给你长点急性,让你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抽打没有持续太久,老师们闻讯赶来,我们三个都被叫到校长办公室。
最后,我这个当事人倒是很快被放出来,强哥和爱萍的家长却都被叫来了学校。
爱萍的父亲看到儿子被揍,给学校提了一个要求:不要任何赔偿,只要把对方开除。
原本以为,强哥就那么该走了。
可强哥的父亲也不是吃素的,这么些年在县里也有了不少关系。告诉校长说:我的孩子动手打人,我可以赔钱也愿意道歉,但还得继续上学,而且还得留在原来的班上。
第一个星期,强哥没有来上课。
第二个星期,爱萍也没有来了。
第三个星期,两人一起出现在教室,我们班也恢复了原来的平稳。
爱萍和强哥虽然彼此不再搭理,但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的不愉快。
初三毕业,我升入了高中部,后来考上了上海的大学。
强哥初中毕业就没有继续留在老家,据说是去深圳那边读高中了。感恩于他为我出头,我一直留着他的QQ,开始几年还能和他聊几句,后来,他就逐步不再搭理我了。
爱萍也是初三回去市里的,后来怎么样了,我倒不得而知。
我大学毕业后留在上海工作,有一次来广东出差,发现客户竟然就是强哥。他没有继承父亲“包工头”的事业,自己在广州开了几家工厂,倒也其乐融融。
说起当年的事,强哥还是那副风轻云淡的语气告诉我:早就没有爱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