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我老师和她的父亲在医院走廊等待就诊,两人从始至终一句话不说,彼此像俩个陌生人。
给我老师的父亲,在哈尔滨找医院看病。
我老师第一次求我。
我老师王大菊在鸡西当老师,我老师的父亲是在我老家密山某个农场,退休教师,以前是我们学校的老校长。
以前,我是我老师的学生,我老师是他父亲的学生。
再后来,我老师毕业,回到我们学校当起了老师,她父亲当了我们学校的大校长。
老校长瘦成了电线杆,勉强还有一些力气。
她女儿王大菊,我老师一路上没有搀扶,就是上医院台阶时,象征性扶了一把。
老校长是胃癌晚期,来医院也就是重复性的,走个流程。
爷俩的目光看来,也不抱什么期望。
排号等大夫的时候,我们是最后一个。走廊里就剩下我们仨。
我躲到走廊里尽头抽烟。
校长垂着头,摆弄着手里的片子,老师垂着头,摆弄着皮包链子。
爷俩尴尬的一句话没有。
要说。我们老校长有一段辉煌的历史,当年是我们全校的风云人物,说一不二,雷厉风行。
他管理学校的特色,就是以身作则。
号召我们全校学生爱护校园,他第一个每天早上,在学校操场上捡垃圾,并且坚持了好多年。
号召我们不浪费粮食,他每天把饭盆吃得一点不剩,还用馒头把菜汤擦得一干二净。
号召全校学生下连队捡豆子,谁家学生也不许偷懒。
那时候,我老师王大菊刚刚分到我们学校,体质弱,瘦得像干狼一样,一阵风能吹到了。刚好那几天感冒。于是,跑校长那请假。
校长一句话怼回来:你认为这样合适吗!
学校号召每个老师下连队家访。我们老师王大菊不会骑自行车。
我们学校那时候,年轻老师基本都是男老师,就校长女儿一个女年轻老师。
刚好那几天,暴雨雷鸣,连队的道路泥泞。每个连队相隔二十里地,天黑不见五指,到处是山林,山林里随时可以窜出一只熊瞎子和松鼠啥的。
我家是连队东头第一家。进屋,我老师已经浑身呱呱透,满面雨水和泪水,浑身冻得直哆嗦。和我姥姥说,自己吓哭了一道。
姥姥给她让上炕。老师哆哆嗦嗦的,半小时也没缓过来。姥姥说,你爸爸当校长,咋能给自己孩子折腾成这样!
王大菊老师依着墙面,被子捂着双脚,放声嗷嗷大哭。
老师走以后,我家炕上一片水。
王大菊在学校老师中,是唯一的年轻女老师,却和男老师一样的待遇。
学校大扫除,我们班级被分到打扫旱厕。
王大菊老师不好意思去男厕所。男老师过来帮忙。
校长横着眼睛过来:自己干自己的!
那天,王大菊老师领着我们在男厕所刨大粪,出来时,老是呕吐不止。最后,我们交作业时,发现老师在办公室趴在桌子上,不停地抽泣。
传说,那时候我们老师处了个对象,是机关的干事,据说他们是大学同学。
后来,听说,愣是让校长别慌了!理由只有一个,就是必须找对象找我们学校的老师。那阵子,下了晚习,经常看见王大菊在小树林边上,呆呆地坐着,一言不发。
学校的氛围让王大菊窒息。
父亲当校长谈不上照顾,可,连最起码的公平都没有!
那时候学校条件不好,农场连队的孩子也没钱。吃不好。于是,学校一周给我们开一次荤香,包包子。肉包子。
每周五的中午,就是我们全校师生期盼的时刻。连我们王大菊老师,在上午最后一节课都端起了饭盆,准备食堂冲刺。
我们太喜欢肉包子了!
可王校长过来,让我们班级等着!食堂的包子不够,今天你们先吃馒头和菠菜汤!
王大菊一甩头:凭啥每次都是我们!
王校长一巴掌烀在我们老师的脸上:没理由!校长一摔门,我们老师趴在讲台上,嗷嗷大哭。
学校有两个名额,去哈尔滨培训。全校包括我们王大菊一个三个语文老师。有个老太太马上要退休了。校长硬是让老太太出去了。连老太太自己都直啧啧:校长这是怎么了!
总之,校长就是看不上我们王大菊,不让她占公家一点便宜。
直到我们毕业,听说王大菊自己联系了鸡西学校,自己去凭实力应聘,离开了我们农场。据说,和她爸爸闹翻了!
如今,王大菊在鸡西当老师,听说老公是鸡西煤矿地下井工人,没孩子。
日子过得普普通通,和父亲看样子也没什么来往。
我在医院的走廊尽头抽烟,尽量给她爷俩创造单独聊天的机会。
可,我发现他俩全程一句话没有,相反会更加的尴尬。
抓药时,老校长自己哆哆嗦嗦地打开了自己腰间的兜子,不停地翻找。王大菊也没有自己掏钱,给父亲买药的意思。
医院出来,我们下馆子吃饭。老校长一点也吃不下。我买单,校长撕巴半天,死活不让,我最后还是把单子买了。
送老校长上火车,我们老师留在哈尔滨等结果。老校长有声无力地和我挥手。火车轰隆隆离开月台。
发现,我们老师捂着自己的布兜,蹲下来,捂着脸,浑身哆嗦。
第二天,我和老师去医院取化验结果,医生说了那句,该吃点啥就吃点啥吧。
王大菊面无表情。我俩静静地走出了医院大门。
秋天的树叶沙沙的,仿佛要无情地隔断人世间的稀疏烟火。
门口正好有一个殡仪馆的车路过,好像刚拉走了一个。
我老师愣住了,盯着那辆车撒下来的纸钱。刚好飘在我老师脸上。
老师顺势抓了过来,然后蹲下来,仔细端详。然后毫无征兆地大哭起来:我的爸爸啊!我的爸爸……
老校长还是走了。
走的一年之后,清明节那几天,王大菊老师疯狂地发朋友圈。
有一句话我记住了:爸爸,你活着,我想爱你,却爱不起来。爸爸,昨晚半夜我哭醒,跑到你的房间,才发现你真的不在了!
王大菊和他父亲之间的冷漠,是我见过的最残酷的冷漠。
好多年,我不得其解。
直到有一天,王大菊来哈尔滨参加省劳模。然后发了一个朋友圈:我和我爸爸差得十万八千里!
我才知道,老校长当年把更多的爱给了我们那帮穷苦的孩子。不曾分给自己女儿半点。
我还记得,那次我们全校都吃肉包子,我们班吃馒头菠菜汤。
老师眼泪噼里啪啦地,滚砸在菠菜汤里:凭啥呀!
那个年代,太多的不公平。尤其是老师的家属。
假如你有个当校长的爸爸,可能不是什么好事。会让你吃很多苦。
我清晰地,记得那次医院的走廊里,爷俩尴尬地紧紧地挨着坐着,一句话没有。
尴尬得像两个陌生人一样。
没有人理解,当年的老教员为教育事业奉献了多少。
别人家的孩子飞黄腾达。
自己的女儿没沾一点光,最后,全家最后落下如此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