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11年10月10日,崔显任和妻子知道了方正公司要与他合作,便和负责人王海潮重复着“没啥要求”。
“崔先生是这样,按照国家规定,一个字库至少要有6763个汉字,这么多汉字需要您用粉笔先在地板革上写出来,我们再制作”。
“我肯定是有信心写好字啊!很多偏旁部首都差不多,自己又愿意琢磨,一定能干好这些活儿”。
不过,在双方按照约定准备签约的时候,崔显仁却突然婉拒,刚说过的“有信心”瞬间改了口,显得顾虑重重。
原来,王海潮向他主动提出:会提前支付粉笔、地板革等写字用具的开销,还会预支他5万元版权费,用来改善创作环境。
一听王海潮说要提前给他钱,崔显仁开始担心了起来,害怕自己做不好耽误了公司的业务。
要求来时责无旁贷,大方接受,却对“所得”谨小慎微,细致考量。
和他的字一般,即便沦落为乞丐,崔显仁性格中还是有他的抑扬顿挫,有他的风骨。
优秀的品格犹如混在海沙中的金子,并无锋芒,却时隐时现。
有力的佐证不在于言语而是行为,他对于粉笔字“十年磨一剑”。
关于崔显仁的人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的底色都是悲伤的。
从1993年到2004年,崔显仁的人生中仿佛只剩下一件事:练字。
他不是破釜沉舟、在此一搏的梦想家,他从来只是“现实中”的人,练字十年无收入,只为了把字练好挣钱。
他想做个有尊严的“乞讨者”。
1993年,黑龙江的10月依然很冷,这个尚属于秋天的月份,却用“严寒”给了崔显仁及家人的生活“致命一击”。
“大米、玉米油、洗洁精、衣架……”家住惠七满族镇的崔显仁,默念着媳妇告诉的要买的东西,忙不迭地骑上了家中的三轮车。
踩足了油门,三轮车却也没动弹半分,他才想起三轮车多日不用,应该已经没油了。找到了油,油又被冻得邦邦硬,桶口被死死地冻住了。
镇上的市集不等人,或是被急昏了头脑,或是忙着背全要买的物件,崔显仁在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上,几乎是没怎么动了脑子的。
“轰”的一声巨响,召回了他的魂魄,灼热刺痛的感觉遍布全身,尤其是脸部和手部,那是他最接近放置炉灶与油桶的部位。
“就为了图快,你咋把油桶放在火上加热,那不是不要命么?”
病床旁守在崔显仁身边的妻子,黄豆般的泪珠浸湿了衣襟,却始终不见丈夫醒来。
那些日子里,妻子时不时会“两眼一抹黑”,或许是照料丈夫累的,或许是心理作用引得。
三个月过去,眼前发黑的人由一个变成两个。
妻子积劳成疾患上了椎间盘突出症,做不了重活,身为家里“顶梁柱”的他又变成了需要照顾的人,在旁人眼里,这家人大概率是要散了。
执手相伴到老,是平凡人期盼的爱情终点。
平凡“标准线”以下的一家人,终日却要受着“大难临头各自飞”的魔咒。
2008年,距离“烧伤”事件,已经过去了十五年,崔显仁在四年前终于把字练到了自己满意的程度,他开始试着四处卖艺求生。
某种意义上来说,崔显仁从未是真正的“乞讨者”。
来往的行人把自己当作观众的,留下一点艺术“观赏费”是理所应当的。
只当自己为过路人的,匆匆而过,自然也不会施于钱财。
崔显仁也不打算向他“乞讨”。
而此时,妻子依旧扶着腰,有些佝偻地站在他面前,为他扣着衣服扣子,这是崔显仁这段生命中,最具暖意的色彩。
妻子眼前的男人,面容已经被大火“融成了一滩”,外人看来丑陋无比,她心中却只有一遍遍难以抑制的心疼,她幻想着:
他一个人跪在大街上,无力的左手用力的压着黑漆地板革的一边,再用仅有食指和无名指灵活的右手,细致的勾勒着一笔一画。
他垂着头,周遭都是灼热的目光,被风吹开了的衣服扣子,除了她,可能不会有人上前帮他整理。
这应该便是丈夫在街头卖艺的样子吧。
想到这,她帮丈夫把衣服脱下,一把扯下所有的纽扣,换成了更方便操作的按扣,针停下的那一刻,她内心有着些许满意。
不过眼前却又换成了丈夫拿着筷子却夹不起咸菜,嚼着馒头却合不上嘴的模样,又是一阵心疼。
一人吃苦不如两人相伴,这一次流浪的路上,她想陪着他一起走。
哈尔滨、长春、沈阳、大连、烟台、威海、青岛,他们的足迹遍布东北、华北多个城市,诺大的城市,他们居所永远都是菜市场的棚子里。
被现实凶狠“棒打”的鸳鸯还是没散,注定他们日后要一起走富贵路。
不过,能走上“富贵路”的保障,还得归功于崔显仁格外优秀的粉笔字作品。
他的字体衍生于楷体,却沾染上了想象的力量,变得更具独创性,更具观赏价值。
机械的笔画在他手中犹如作画一般,点被巧妙地拉长,有了一道飘逸的小尾巴;蜿蜒而动,绕了一个弯,成了飘在空中的“丝带”。
“其实我并不是特意想创立出一种字体来,而是我想通过这样的方式告诉人们,我并不是在乞讨”。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成功者”衣锦还乡时的夸夸而谈,却是崔显仁以10年时间消耗,向这个世界表达出的“尊重”。
如果不是对自我的尊重,残障人士让众人心生怜悯又有何难?
如果不是对观众的尊重,“工匠之作”完全由简单的才艺替代,又有何不可?
写字变为“书法艺术”,认真对待变为“打造字体”,仅仅因为尊重,崔显仁意外收获了财富。
方正对于中国字体开发的执着由来已久。
关于字体,日本有多达3590款字体,韩国有2000多款字体,中国则仅有不到1000款。
自主知识产权的保护,是方正以及中国众多字体公司共同的目标,为“个人开发字体”成为了他们的拳拳之心。
相似的人总会相遇,2011年,距离崔显仁与写字结缘快20年时,他与方正也正式结缘。
这么多年,崔显仁在大连有过一天只收到3块钱,在公园的木椅上过夜,坐最便宜的火车,吃最便宜的饭的经历。
也有在青岛一天收到最高金额112块钱,好心人给他买冰水解暑,天冷时给他送热茶的经历。
桩桩好事他记在心上,每遇不快他会抛在脑后。
崔显仁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他得到了太多温暖,他记住了很多的关爱与感动。
“我会写出更好看的字,来报答这些好心人。”
善良的人总会心意相通,崔显仁没有因为生活的苦难,就早早地扔下那颗善良的心,终究因此而受益。
也是十月,原本寒意应当袭来,崔显仁却因他人的善意迎来了人生的转折点。
王海潮找到他时,他和妻子已经从“菜市场”搬进了十块钱一晚的小旅馆,家里的房子已经塌了。
夫妻二人正在山东“流浪”,10月7日夫妻俩还在烟台,10月12日便已经来到了青岛。
这天,在青岛台东八路路口的天桥上,王海潮在原地驻足,看着不远处正在忙碌着的崔显仁不愿上前打扰。
崔显仁当天戴着帽子与墨镜,像是试图遮盖脸上丑陋的疤,形成巨大反差的是他手下的字,与热传微博上的字体完全一致。
那是一条网友CMYKer发布于10月7日的微博,照片中崔显仁在烟台街头的黑色地板革上一笔一笔认真写下粉笔字,娴熟又专注。
每个字都颜色绚烂,如雕刻般深邃,分外耀眼。
那日他的状态格外好,感染着周遭包括CMYKer在内的太多人,也包括网络上看到那张照片的人。
他们大量转发了那条微博,纷纷称崔显仁为“粉笔奇人”。
网友的力量是无穷的,出于一种传递正能量的想法,一位网友将图片发到了方正字库的官方微博中。
漂亮而独特的字体,如稀缺资源一般吸引着方正字体的工作人员,他们随即召开了紧急会议,并于第二天发布微博:
“烟台这位老人一手漂亮的粉笔字,深深地感动了我们!”
“真心希望可以和这位老人合作,将老人那美丽舒展、隽秀大方的字体开发成方正字库,成就美丽字体,也希望带给老人美好的生活。”
“大家一起来找寻这位老人吧!欢迎随时向我们提供线索,热切期待中……”
百闻不如一见。
“善似青松恶似花,花笑青松不如它”看着那些漂亮的文字一个个出现,中国文字与中华文化的美好让王海潮再次深受感动。
崔显仁在“野生”的状态下创造出的文字,拥有着一种特别的舒展与活力,为本就稀缺的“粉笔字”领域添加更多色彩。
王海潮迈向崔显仁的步伐中有着十足的坚定:一定要说服崔显仁达成合作。
所幸,一切却比他想得还要顺利,崔显仁大体知晓了王海潮的来意,表现得十分主动热情,言语之中尽是“草根一族”的朴实。
他把崔显仁带到了一家面馆中,给他点了一份27元的套餐,崔显仁说:“太贵了,27元顶我一个周的饭费啊。”
王海潮听着这话,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心中默念:中国字体应当被善待,潜心研究中国字体的人应该过更好的生活。
在说服崔显仁提前收下5万元的版权费后,双方正式签订了《方正字库委托创作协议》。
崔显仁的字体将收录进方正字库,命名为“方正显仁简体”,字体开发上市后,50年内全部利润所得全归崔显仁所有。
王海潮表示:希望能给崔显仁一个稳定的家,给他足够的时间把几千个粉笔字写出来,以后这些粉笔字能让他好好养老。
以往的冬日,崔显仁一家总会过得极为艰难,寒冷的天气让他无法上街头卖艺只能在家赋闲,靠着以往攒下的积蓄过活。
这一年,崔显仁终于有了钱可以改善与妻子的居住环境,安心地在家写字,二人的生活也会变得越来越富裕和平坦。
一切进行得十分顺利,崔显仁顺利完成了任务。
他的字体历经400多天的开发设计正式上市,因其强烈的设计感会被广泛应用于商品外包装及杂志书籍上,市场前景看好。
2011年底,有一家湖南长沙的媒体向方正字库购买了“越”“活”“开”“心”几个字用于新年特刊,付费1000元。
广大网友更是踊跃参与了这款正版字体的购买,表达对于崔显仁劳动成果的尊重及赞赏,和对“方正显仁简体”的喜爱。
很快,在广大喜欢该字体的支持者下,崔显仁逆转落魄窘境,成为一名收益千万的书法家。
不以“残疾”做博取同情心的砝码,而是用十年时间锻造一份值得 “付费”的艺术。
不为人生的灾难自怨自艾,而是用一颗被摧残过的心,爱着这个世界,接纳着别人的善意,始终保持着善良和淳朴。
面对钱财,持君子之心,面对善意,持感恩之心。
“方正显仁简体”美在诸多美好的品格,崔显仁,值得受到更多的支持和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