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夏天结束了。南宁市气温尤热,蝉鸣不止。路上都是骑着电瓶车的人,男人踩着皮凉鞋,女人穿着防晒衣。
唐尚珺也是其中一员。高三毕业后,他游走在学校和社会之间,不间断地复读了13年。暑假挣钱,接着复读。
每到报名的时候,一种巨大的恐惧将他包裹着,似乎还停留在原地,走不出去。
今年,他被上海交通大学护理学院录取,这不是他的理想专业。他清楚自己在就业市场上的优势不大了,不可能像其他人一样去找工作。“人家未必要我,为什么不要更年轻一点的?”
他的母亲年过七十,能下地,能干活,每餐能喝一碗白酒。比起读大学,她更在意他是否成家。
“不值得啊。叫我重头再来,肯定不会这么搞。我应该去考研,或者先上一个大学出来。”他最后感慨。
【1】去不去上海交大
4年前的夏天,唐尚珺和女友去昆明旅游,在洱海边骑电瓶车。海风温柔,万物美好,催生了他们骑电动车去拉萨的想法。
他们买了辆电瓶车,从成都出发。早上七八点上路,夜里在旅馆休息、充电。他们不赶时间。经历了暴晒和风雨,他们到了拉萨,又继续骑到格尔木。去往当雄县路上,他们迷路了,空中飘着雨,车子在碎石路上颠簸,眼前一片黑寂,不见人烟,不闻人声。
8月的一天,唐尚珺在一家广西菜馆向九派新闻讲起这个故事。
他穿件白T恤,背个黑斜挎包,眉骨突出,声音温和而细小,学生样子。
自从纪录片走红,关于他的议论从线上蔓延至线下,甚至蔓延到深山里七十多岁的、不会说普通话的母亲身上。
母亲说,这个人说你怎么样,那个人说你怎么样,我都不知道你要怎么样。其他亲戚也有疑惑,怎么还不去读,这么好的学校,在搞什么。
读还是不读呢,他也在问自己。
今年他以597的分数被上海交通大学的护理学院录取,但更想读金融学或者农学。这两个喜好直指他对未来的打算——投资和养殖。在他看来,都是不需要给人打工的行业。
读不读上海交大取决于能不能换专业。“要去问一下。”他说。
30岁过后,他越发觉得没必要在大学里再浪费4年时间,读出来好像也没什么用。他清楚自己在就业市场上的优势不大,不可能像其他人一样去找工作。“人家未必要我,为什么不要更年轻一点的?”
过去,姐夫劝他考公务员,他不想。现在的问题不在于想不想,而在于能不能。再过两年,他将超过35岁的报考限制。
不读的念头甫一出现,很快就被他推翻。但他又告诉自己,再考一年,明年还可以更好。
他最初6年的高考情况分别是:2009年,专科;2010年,超三本线几十分,报了专科,后退学;2011年,上二本线,但是选不了好大学;2012年,本来可以选好点的二本,但志愿没有填好;2013年,第一次过了一本线,报了北京的大学没有被录取。2014年,他在镜头下查分数:563分。
“更好”的标准随着分数水涨船高,一开始想上三本,后来想上二本、一本,想去更好的大学和专业。最后,“更好”有了终极形态——清华。
【2】复读第13年
清华的概念来自上世纪90年代,村里出了一位清华学生,后来他当上官,造福一方。
唐尚珺小时候的概念里,好像就只有清华、北大两所学校。对他来说,清华是个抽象概念,代表“应该”“值得”和“美好”;同时,这也是个“努努力就能够得着”的具体目标。
从复读第4年起,他便上了一本,此后曾被西南政法大学、吉林大学、重庆大学、中国政法大学录取。近几年来,他在模拟考中能拿650分左右。他说,考上清华就能终结复读了,“比如我考上清华了,那我还考什么考。”
九派新闻提起2015年的高考,他考了587分。他下意识问,一本线是多少。对面的人搜索后告诉他,480分,“你超出一本线一百多分。”
“什么时候?”
“一五年啊,考上吉林大学那次啊。”
他愣了一下,随即发出沉闷的、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笑声,手里的茶杯在桌上敲了两下,“所以我复读那么多年,(分数)都是一样的吗?”——今年,他比一本线高出104分。
邻桌的音量盖过唐尚珺轻柔的声音。他们应该是附近的学生,七歪八邪地围成一桌,话题从河南老家到南宁美食再到学校老师,叽叽喳喳,生机勃勃。
这里是大学城,依托着广西大学、广西民族大学和广西财经大学等高校,暑假期间仍人流密集。近几年,不在学校的时候,唐尚珺就在广西大学附近租房,当家教。
地理意义上,他离大学的距离不到一公里。“这些年,一直在社会和学校间游走,就是这个状态。”
当家教,一天两小时,剩下的时间拿来复习。十三年的重复,让他对许多事情已经无感,倒计时牌一天天翻去的时候,他不感到紧迫;睡眠向来也正常,只在高考前的那一天,要到凌晨一点才睡着。
唯独在高考过后的报名时刻。每到这时,他都会被一种巨大的恐惧包裹着,“好像你还在这里走不出去。”
前一年,他考了591分,被录取到广西大学土木工程专业。他心有不甘,8月便去了平果市一家名叫“衡水阳明中学”的私立学校复读,他是冲着宣传的“衡水教育模式”去的。
由于成绩好,学校给他配备了单间。他到二三月份才住进学校,但也不听课,大部分时间在空教室自习。自从分数超过600,他很少听课了。
当被问到现在效率如何时,他想了想说,“我一天做一张试卷,那东西我本来就会,这个算是效率吗?”
【3】第一颗糖
唐尚珺的老家公安村位于防城港市上思县的边缘,附近就是连绵的十万大山。村庄与崇左市宁明县一河之隔,有时运营商也迷糊了,分明在这岸,行程卡上却有了“崇左市”的痕迹。
从公安村到上思县城,全长76公里。每户人家都存有面包车司机的电话。
每天清晨,司机从更深处的村庄开出来,到村口摁下喇叭。人们于是知道,车来了。面包车一路摇晃,两个半小时后达到县城。过去没修路时,需要三小时。
下雨时,路上人车稀少,两辆车相遇的时间要十分钟或更久,反倒是野狗们在路中央撒欢奔跑。
“我们家那里,就是太偏了。”他想要走出去。
村里同龄的孩子对学习没有兴趣。他堂哥的儿子跟他小学同班,上完初中就去打工了。可对唐尚珺来说,学习一度是他离开农村的捷径。
通过读书,他获得生活给他奖励的第一颗糖——小学毕业时,他以全乡第一的成绩考入县最好的上思二中,进了尖子班。他于是知道,“成绩好就能到外面更好的环境去。”
至于小学成绩不错的原因,唐尚珺将之归结于父亲。他曾是小学数学老师,虽不辅导儿子写作业,但作为个文化人,还是会在家写写字。当儿子的感受到了学习氛围。
在上思二中,他认识了何汉立,也就是纪录片《高十》的导演。
初中结束后,两人分道扬镳。何汉立二本毕业,后进入广西电视台做记者、编导,2013年底和他恢复联系,决心把老同学的经历拍成纪录片。
何汉立也是从山村考入县城,哥哥姐姐早早辍学,把上学机会留给他和弟弟。何汉立回忆,他们曾是初中最好的朋友,对宇宙的形成、人类的诞生充满好奇,经常到图书馆借课外书,找高年级同学探讨,周末去废弃工厂淘宝石,到森林公园看原始植被……
世界的参差向这两个农村来的娃娃露出牙齿。乡下小孩没学过英语,可县城里的同学直接就会one two three了。“我们都不知道什么意思,他们已经会数数了。”
尽管如此,初一上学期的期末考试,唐尚珺还是考了班上第四名。他的目标是附近最好的钦州二中,但贪玩落下太多课程,数学学得好吃力,一张试卷写不了几道题,看都看不懂。
中考前几天的一个早上,他在食堂打饭时晕倒,医生说是神经衰弱。连续病了十天后,他错过中考。
事后回想起来,他总结,大概是压力太大导致的,“成绩又烂,又想去二中,就弄了个头晕的毛病。”
一直到2015年,他每年都会病一两次。生病时好难受,现实和梦境的边界消失了,“看东西都是虚的,好比我跟你在这里吃饭,都不知道是真的假的。”
何汉立的类似情况发生得更早。他刚到上思二中上初一,就曾经想过要自杀——拿着两块钱,想去买一瓶老鼠药,后来因为太害羞张不了口而打道回府。他将这理解为与阶层有关的不适应。“农村底层到一个新环境,不知道大世界还有各种复杂要面对,唯一的本能就是逃避。那是一种对未知、未来深深的恐惧。”
第二年,唐尚珺考上钦州二中。年级七八百人,有七八十人被录取。
【4】“高十”
如果把复读看作多米诺骨牌,第一张牌倒在他高中入学时的一天。
当晚,他在姐姐家吃过晚饭,到学校就迟到了。学生们自由选择座位,前排已被占满,他只能坐在后边。后排是“搞怪搞怪”(广西方言,形容人调皮捣蛋、不老实)的学生的天下。
刚经历了紧张的初三,他想放松一下,和后排同学们打成一片。语文课,老学究在台上讲课,他们拿校服当枕头趴在桌子上睡觉。
高三太遥远,远在天边,父母平时也不怎么过问学习上的事情。他就这样自在过着。
高一结束,想到接下来是拉开差距的一年,他在回家前买了套高二的教辅。书本放在家里,再也没翻开过。散漫的惯性就是这么大。
直到高考结束,姐姐查分后给父亲打去电话,“弟连个三本都没有上。”父亲看起来好失望。他恍然,他惭愧,几乎没有犹豫就去复读了。
钦州二中每年都有十几个复读班,一千多名复读生。他一进学校就知道楼上有一帮高四,不怎么下来,神龙见首不见尾。
在何汉立看来,唐尚珺有灵性,有悟性,很多东西一学就会。他们一起学吉他、学转球,何汉立学不下来,而唐尚珺却很快掌握了方法,“自学弹吉他,无师自通……一个篮球在他的手指上可以旋转半个小时”。
一年转瞬即逝。2010年,第二次高考,他考了405分,还是没过二本。家人劝他去读,他报了南宁一所大专,但没去。他不甘心,瞒着家人开始了又一年的复读。
在日记里,他把复读的原因归到家庭环境上:“我生长农家,三代为农,资质也不是很差,但家中没有读书氛围,又没人给你点拨一下,我什么都没有,后知后觉,很多事情明白的时候,已晚了。”
他甚至不知道该怎样学习,“都不知道怎样才可以,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努力。”
《高十》记录下他瞒着家人复读的细节——他把电话换成南宁的号码,放年货的超市袋子是不能要的,因为写着“钦州”,按照他对外的说法,他在南宁。
酒桌上,堂哥在酒桌上说起他去南宁打他三次电话都没回,“你以后当了县长啊,局长,也不能这么忘本,当县长我来找你喝酒,你也要开门的。”
在钦州复读的时候,他还被姐姐发现了。一个周末的早上,刚出校门,三姐看到他在路上走,打电话问他为什么来钦州。他只能临时想了借口,说是同学生病了,过来发募捐的传单。
头几年就是这么浑浑噩噩地过着,他对学习并不上心,但对未来感到乐观。他想当然地觉得,只要复读,第二年的成绩就会提高。成绩倒也的确在进步,但始终无法让自己满意。
【5】双面生活
2016年,他考了有史以来最好的成绩,621分,被中国政法大学录取,于是决定和家里坦白。
纪录片里,正吃着晚饭,唐尚珺把录取通知书递给母亲,母亲粗糙的手在通知书上摩挲,她不识字,但认出了儿子的照片。“瞒着我不怪你,我还是开开心心。”“专心读书,不要想到你爸,得这种病,生有时,死有命。”
这一年发生了件沉重的事——他的父亲查出肺癌晚期,医生说只有几个月时间。
父亲在病床上看到了儿子的通知书,也完全没有责怪,只是说:“精神值得敬佩,值得自豪,将来青出于蓝胜于蓝。”
故事到这里似乎有了个完满的结局。最后的字幕上打下:“9月4日,唐尚珺办完助学贷款,入学就读于中国政法大学,边学习边在餐厅兼职……”
现实里,他的确去了中国政法大学,但只是转了一圈,没有报到。
不去读的原因有三个,一来父亲患病需要用钱;二来看到平果三中的招生广告,600分以上复读奖励十万,第二年考上清华再奖励60万;第三点,当然还是清华。
他没想到的是,那一年顶峰过后,他再也没考过比这更好的分数。
也是这之后,他的复读生活进入了一个新阶段,他开始辗转于广西几个以奖金闻名的复读班:2016年、2017年在平果三中,2018年在柳铁一中,2019年到2021年在百色鸿顺中学。
今年考完试,唐尚珺回公安村住了几天。他们家是半山腰上的一座红砖瓦房,在周围的自建楼房里略显暗淡。家门正对着连绵的“十万大山”,一山背后更有一山,不见尽头。
母亲头发花白,光着脚在厨房煮糍粑。她年过七十,能下地,能干活,每餐能喝一碗白酒。
父亲过世后,家里的生活更安静了。闲下来时,母亲盯着唐尚珺买给她的视频播放器,粤剧咿咿呀呀,婉转延宕。中国戏曲就是这样,情节并不复杂,冲突也不剧烈,靠程式性的声腔和动作表现无限广播的情绪与时空。
母亲并不在乎他考了多少分,上的什么学校,“有什么用?”只求他赶紧成家、生子。
其他亲戚对学校也没有概念,他们提到2016年他考得前所未有的好,上了“北京政法大学”——其实是“中国政法大学”。
当被问到是否支持唐尚珺的选择的时候,家人们反应一致,“支持?没钱怎么支持。”
【6】对母亲有愧
这些年复读的费用,多是唐尚珺自己挣来、省下的。起初之所以向何汉立坦白复读的情况,一是觉得后者会帮他保密,二是,想找他借钱。大专“毕业”后的几年,家里不再给上学的生活费,他的衣服、被子,都是借钱买的。每次借钱都好难,有时厚着脸皮问几次才能借到。
为省钱,他像流浪汉一样蹲过桥头,露宿过南宁火车站广场,蚊子咬得全身痒,他又热又困,幻想“要是有张床有蚊帐,能睡个安稳觉多好啊”。
8年前,他还去过广东打工,先是在一家制作手机屏幕的工厂,检查流水线手机屏幕有无漏光。全封闭的车间,化学气味刺鼻,上岗前要全副武装,光穿一副就得十来分钟。
后来换到一家做游戏手柄的电子厂拉铲车。主管骂人难听得很,他忍了50多天,挣了5000块钱,然后下定决心能不进厂坚决不进厂。
2014年,纪录片开拍,他和何汉立商量等自己上大学再发布视频。可是一年又一年。何汉立的人生轰隆向前、结婚、生子、买房。自己的生活仍原地打转。汉立也等不了他上大学了,《高十》后来列入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2016年第四批优秀国产纪录片展播名录 。
13年,一晃就过去了,每一年都想着是最后一年,但又再次迈入学校,“总觉得明年会更好”。
时间不可避免地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他觉得,从前的自己有个单纯的清华梦,为之努力,充满力量。“现在会想得比较多,好多东西要想,成家之类,不能这样子下去”。
他对母亲有愧。前几年,母亲帮哥哥带小孩。他说妈,过几年你就不用帮哥带了,就跟我生活在一起。
母亲后来提起此事,不是说跟你生活吗,现在你的家在哪里,你的房子在哪里?他回答不上来。
更重要的是,继续读下去的意义不大了。600分过后,想要涨分难上加难。
九派新闻问他,这么多年的复读,掌握了什么学习方法吗。“还有什么方法?”他回。
跟尖子班的学生有学到什么吗?“好像没学到什么,我们各干各的,很少会去交流学到什么。”他几乎不记笔记,只有一本错题本。
“不值得啊。叫我重头再来,肯定不会这么搞。我应该去考研,或者先上一个大学出来。”
说回四年前那场“骑驴进藏”的旅行。在电瓶车上的20天过去,唐尚珺有点乏了,他们想念起家乡顺滑爽口的的粉和饭。到了西宁,他们把电瓶车寄回广西,在西宁做坐火车回南宁,硬卧,36小时。算上前后的费用,“飞机都比这便宜。”
(何汉立、陈冬艳、谭红路对本文亦有贡献)
九派新闻覃钰钰 发自广西南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