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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文老师樊阳,在一线从教30余年,
22岁,刚走上讲台,他就在思考,
“到底语文课,我们在教些什么?”
“为什么和数理化相比,
语文课让学生收获感最少?”
“一篇篇课文之间,为什么缺乏关联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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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阳
上海外国语大学附属双语学校中学语文高级老师
教育部模范教师、上海教书育人楷模
1991年,樊阳改变了自己的课堂,
他成立语文小组,
带着孩子们学习课本之外的人文知识,
推行“整本书阅读”。
后来,他在上海成立人文公益讲坛,
以人文阅读和人文行走,
来对抗功利和焦虑的时代氛围,备受学生爱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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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阳同我们讲述他30年人文教育故事和教育理念
2022年初,一条邀请樊阳来做客,
我们还采访了他过去和现在的学生,
以及身边的同行者;他告诉我们:
“人文教育符合教育的本质,
一个人如果有人文学习的眼界,
课内成绩也绝对不会差。”
“其实我不在乎学生考了多少个四大名校,
他一定是要做一个好人。”
撰文: 陈 沁
周六,刚入夜,时钟走到6点,上海杨浦区靖宇南路一个老式小区,顶楼的一户人家,即将迎来二十余次推门声。时钟走掉半圈,所有人终于都找到位置坐好了。
沙发、板凳、椅子,不大的客厅塞得满满当当,几乎没有走动空间,连厨房门口,都坐着两个人。一面墙壁上,投影仪放着《诗经》选段,这一讲,樊阳想和孩子们讨论文学的两个核心主题:人所经受的社会现实,人自身的生命追求。
他把这些看似艰深、遥远的命题——在孩子们的意义上——落实在两个提问里,如果你是“周天子”,你通过《诗经》,能了解到怎样的社会民情?又有哪些诗句,击中你人性的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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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人文阅读,樊阳带学生走出书斋进行教学
看似宏大的命题,变得具象了。想象自己是他者(周天子),从而走出自身,去观察更广阔的世情。在诗句中被击中、被感动、被震撼,则是要孩子们走回自身。
不久前,语文老师郭初阳也来此旁听,据他回忆,“从6点多到9点结束,两个多小时的时间,最后樊阳和学生们说,‘你们可以走了’,竟没有一个人动身。”
郭初阳也把这个讲坛现场,称之为“围绕一本书研讨的微型学习共同体”,这里的关键词,是“一本书”。同为语文老师,对“单篇课文”和“整本书阅读”的敏感是一致的,在樊阳看来,单篇课文的语文学习,并不利于孩子们对完整的人性的理解,而阅读整本书,才能让人真正建立起文明史观。
如今,整本书阅读,已经成为教育界的共识。但早在1991年,身在陕西的樊阳,就已在课后的语文学习小组,引导学生们进行整本书阅读。
当年,这个年仅22岁,初入教职的年轻语文老师意识到,“如果我的学生根本不喜欢读书,那我这个母语老师就是失败的。”
这个20㎡左右的客厅,在疫情后被重新启用,每到周六晚上,它变身樊阳的人文公益讲坛。客厅还有一个物什引人注目,在一个白板架子上,黏着一张中国地形图。
蔚蓝的海洋,彩色的国度,让人想起少年时代的地理课。在语文老师樊阳眼里,地图的意义不可小觑,人得有个“地球观”,思维才不会拘在方寸之地上。
樊阳是60后,从教已经30余年,至今也仍在一线教六年级的语文课。他的课堂以活跃出名,比如他会鼓励学生“插嘴”,鼓励学生做口述家史,讲到兴起时,会和学生们一起舞之蹈之。因为知识渊博、旁征博引,学生看他的眼神,甚至是有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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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坛助教老师万蓓蕾和樊阳在行读教学中
助教老师万蓓蕾,现在是人文公益讲坛的主要管理者。她最初来到樊阳人文公益讲坛,也是出于“自利”目的,她想“看看厉害的老师是怎么上课的”,有点“偷师学艺”的意思。旁听完“希伯来文明”的课程,却一发不可收拾。
现在,她在上海市世界外国语中学高中部,任知识论课程的老师。“知识论”,听起来有点哲学意味,主要的内容,其实是引导学生,反思自己获得知识的路径和方法。万蓓蕾刚开始教这门课,关注点在知识,有时会忽略知识传达的对象——“学生,也就是人”。
樊阳的课堂,给当年作为新老师的她很多启发,成为樊阳人文公益讲坛的助教之后,她也会将从樊阳那里学来的方法,用到自己的教学上。
这个故事,简单说起来,是一个老师被另一个老师影响,从而改变了自己的课堂。至于“另一个老师”的课堂,则在31年前开始改变。
当语文老师樊阳,回忆起自己童年的语文课堂时,他最深的印象是:老套、无聊和压抑。
他1969年生在四川广元的一个厂矿里,父亲是上海人,因为支援三线建设迁至四川。1980年,樊阳随父母搬到陕西咸阳,这里刚成立了中国第一家彩电显像管总厂,他的父母调到这里工作。
中学时代,樊阳对语文课的记忆很模糊,除了中心思想、写作手法,笔记抄一抄,字词记一记,作为学生的樊阳始终也没能明白,语文课到底在学些什么、教些什么?
咸阳是秦川腹地,历史上“秦帝国”的都城,深厚的历史积淀,也同样感染了少年时代的樊阳,他迷恋上古典文化。那个时代,整个咸阳市区只有一个新华书店,他步行40分钟,只为去书店看看书。读书带给人的影响是显著的,那时他的兴趣在历史和地理,却一直也没有喜欢上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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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阳在大学宿舍(下排右一)
80年代中期,樊阳从咸阳市彩虹中学,以学校文科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四川大学。读中文系纯属意外,他当时最想读的,是考古或博物馆专业,回忆起来,他觉得当年的自己是“最不文艺的中文系学生”。
但80年代诗意和浪漫化的氛围,还是深刻地影响了他。他和同寝室的同学,一起练字、看先锋电影、秉烛夜谈,传阅在十八九岁少年郎们手中的,是《走向未来丛书》、《美的历程》、《西方哲学史》;年轻的大学教师,带学生们一起看川剧、参观先锋画展,甚至会邀请学生来家里一边喝咖啡,一边讨论巴黎的现当代文学。
大学时期,樊阳开始遍览群书,积淀人文素养。在西南地区最大的图书馆,读遍文科书架,从《诗经》到“古希腊悲剧”,从“中国禅诗”到“现代主义”。场景也在腾挪:成都望江楼的竹林、川陕蜀道的列车,教学楼和宿舍顶楼大露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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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中的少年樊阳
少年人满心热忱,被自由和智识上的喜悦所包裹,想要投身更广阔的世界。1991年,樊阳从四川大学中文系毕业,被分配回咸阳母校任教,成为一个初中语文老师。
“失落很大”,因为经历了“黄金时代”的启蒙,他目睹当时的语文课堂,却仍旧如一滩死水。“单篇选文”,语文教学的内容缺乏关联性;脱离生活实践、照本宣科式的教法;语文似乎让学生收获最少,“有的只是寻找唯一答案的头脑,和歌颂抒情无病呻吟为美的文字”。
在教学上,其他老师给他的建议是,“你上到讲台,一定要镇住,不要给他们笑脸。”很多老师厌恶学生插嘴,但樊阳觉得,学生们插嘴也挺好的,“他们其实是进入到你课堂讨论的问题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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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文小组曾经的上课地点 陕西渭河滩
1991年,语文老师樊阳,决定改变自己的课堂。在单篇的课文之外,带着学生一起读整本书,重现自己大学时,自由讨论的学习氛围。
这年11月,他成立了自己的语文小组,一周两三次,和学生一起讨论课本中没有涉及的阅读内容。
起初,樊阳是发现学生欠缺什么,就补充什么,讲古希腊文化、诺贝尔文学奖、现代主义,随着自己任教高中,他开始有意识地去搭建文学和历史的脉络。很多年后,一些当年的学生辗转找到他,说已经不记得班主任是谁了,但还记得自己当年的语文老师。
中国计量科学研究院研究员武利庆,也是当年语文小组的成员,在这个典型的理科生眼里,语文课一度是“鸡肋”一般的存在。在遇到樊阳之前,他最怕语文老师问,“请给课文分下段”、“请总结一下这篇文章的中心思想”。
但在樊阳的语文小组,语文不再是传统课堂上那个内容僵化、思维固化的“语文”,而是和地理、历史、哲学各种学科都有所勾连的人文课。
武利庆回忆,虽然后来一直从事科研,但因为语文小组的阅读训练,让他在“理学研究苦思无得时,就会习惯性地拿起文学作品,从中汲取能量。”
1995年,樊阳调到上海,教六年级和初一。巨大的生活压力,让他的语文小组中断了两年。不久后,他生了一场大病。病愈之际,他反思,自己是不是还要继续做语文老师?如果做语文老师,这件事情的意义是什么?
他意识到,作为一个语文老师,最让他感到价值的,还是自己的语文小组。于是,樊阳决定重启语文小组,并将之命名成“樊阳人文公益讲坛”。
那时,樊阳在上海没有房子,住集体宿舍也不方便,在学生的建议下,他把讲坛场地,设在复旦大学曦园,一个僻静的小花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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曦园岁月,樊阳和学生在复旦大学草坪合影
每到周六下午3点,学生们在草坪上集合,一起谈古论今。“曦园岁月”持续了一年后,樊阳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他把讲坛搬进自己家中的客厅,因为还未结婚,学生们把那个时代,称为“等待太太的客厅”。
在樊阳人文公益讲坛,学习从文明的源头开始。《诗经》一直是重头戏,其中,《大雅》中反映周部族历史的一系列篇章,类似民族史诗,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古代西方,比如古希腊最伟大的史诗《伊利亚特》、《奥德赛》。讲到这里,樊阳会着重对举,比如两个民族,为何会用不同的态度对待战争?为什么我们中国人是这样?
《诗经》之外,中国古典这块,从“屈原到韩非的死”,讲到竹林七贤;从盛唐的边塞大漠、山水田园,讲到但丁的《神曲》;从“故园无此声”的清诗文,讲到普希金和托尔斯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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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阳带学生走进鲁迅故居
网络时代兴起后,虚拟世界对学生的影响越来越大,樊阳也在思考,用什么样的方式,能让学生不要脱离生活实践。后来,他决定带学生走出书斋,开启了他的“人文行走”。
起初,是从和课本联系最紧密的文本开始。上海虹口是鲁迅最后10年生活的地方,每到教授鲁迅课程,樊阳就会带学生去鲁迅故居走一走。2009年底,他尝试第一次带学生走出上海,去绍兴做课程。
逐渐,讲坛形成定期的行走规划,每个月至少一次上海及周边的课程,高铁一小时左右。行走版图也慢慢扩大,从2009年到现在,已经走过25个省,近200个城市,上千名学生参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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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阳带学生行走东北
所有行走的地点,都和书本的知识相关。比如读宋文学,寒假就走一趟杭州;念到《论语》,必去一次上海文庙。每逢寒暑假,会展开大型外地人文行走。
学生一提到杜甫,脑海中浮现的都是“忧国忧民、穷愁潦倒的形象”,但这一形象,总归有失全面。有一年,樊阳带学生们去到杜甫的出生地河南,在一个窑洞门前,一棵后世补种的枣树下,他和学生们一起朗诵“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孩子们特别惊喜,“原来少年杜甫和他们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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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诞生地行走
2017年的暑假,“寻找西夏 丝路探秘”行走,从宁夏银川到敦煌,樊阳和学生一路探讨西夏文明消亡史,在西夏历史研究所,听了一场讲座讨论之后,副所长彭向前看到樊阳的学生,有如此广阔的人文知识面,甚至说“你们将来考我的研究生,我肯定收你们”。
樊阳觉得,正是因为孩子们长期的“人文行走”,才让他们具备书斋里做学问的人所没有的体验,这也是他在语文教学上,特别重视的部分:知识和生活之间,必须建立联系。而断裂于生活的知识,只会沦为一堆应试的材料。
其实,樊阳的人文公益讲坛,说起来,是一件很朴素的事。一个一线语文老师,在课余公益地带领学生们读书、行走,如果有教育理念这回事,他觉得就是“行”与“读”,“读书其实也是一种‘行走’,你在读的时候,思维也在走。”
语文老师樊阳,感受到时代一直在变化。
以往,人们对老师有一种天然的崇敬,这是文化传统延续下来的,所谓“天地君亲师”。老师虽然清贫,却值得信任。
当整个世界进入新世纪,大家的确更重视教育了,但重视的通常只是表象上的结果:成绩。有的老师似乎也渐渐不再以“育人”为己任,成为了“育分之人”。
互联网时代,生活愈加虚拟化,人的精神世界被肢解,阅读变得碎片了。信息的吸收,有“关键词”,甚至“五分钟教你读一本书”,对效率的推崇,让沉浸在整本书阅读的人越来越少。
樊阳觉得,应试的氛围不仅对当代学生,也对成年人带来负面影响。他“反对用传统的分数论来画一条线”,所以,只要热爱阅读的上海中学生,都可以报名参加人文公益讲坛。热爱阅读推广和行读课程,愿意参加公益教育的全国教师,都可以加入人文讲坛教师共同体。
当然,在讲坛的学习,也有自然淘汰机制,无法坚持的学生,会自然而然离开。与此相对,也有非常珍惜的孩子。
初三学生顾子衿,在读六年级时,“破格”加入人文公益讲坛(注:讲坛学生招收年级为初一到高二)。她第一次见到樊阳,是在一列高铁上,她和樊阳聊起《三国演义》的情节,被老师渊博的知识储备量吸引。
在此之前,她没有见过像樊阳这样,“真的可以和学生打成一片”的老师。学生可以和老师意见相左,可以畅所欲言,可以跳出“标准答案”来思考,对她而言,在讲坛最深的感受,是“知识的自由”。
这种自由在樊阳身上,有更多的印证。虽然持续30年,在体制内做一线语文老师,他对学生的评价,并不被所谓的成功所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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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阳带学生行走在苏州河畔
“我其实并不在乎他们考了多少个四大名校,我很自豪的是,我的学生有头脑、会思考,无论做什么,都有创意、有表达的勇气,他们不甘于沉沦。”
2005届,他特别引以为豪的学生,一个“有点像应试教育里的丑小鸭”的孩子。“她当年上初中的时候,数学考试老是不及格,应试的压力太大了,总会胃疼、头疼,后来我带他们一起读《小王子》。虽然后来没有考上特别好的学校,但她热爱上读书和教育,现在是一个幼师,我觉得她的生活非常充实、有意义,所以为什么一定要读什么北大、清华呢?”
现在,讲坛近一半的助教老师,都是当年在讲坛学习过的学生。除了语文老师之外,也有生物、地理、历史各种学科。他们曾在这里被人文教育所滋养,然后再回来,去滋养更多人。
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樊阳不被理解,会有家长找到他,“我的孩子语文学习不好,希望你可以收留他”,樊阳会解释,“我们这里不是补习班,立意不在分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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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底,樊阳人文公益讲坛30年文学文化讲座稿
《行读中西的人文课》出版
尽管立意不在分数,但樊阳一直相信,一个孩子如果有持续的人文学习视野,课内的成绩也绝不会差。他曾连续带8年初三,语文成绩在上海一直名列前茅,“用实践在证明人文学习的价值”。
在樊阳看来,人文教育,关注的是人生命的完整性,而非受压抑或极端功利的历程,它具备持续不断的生命力。
至于一个语文老师,为什么要公益地带着孩子们读书、学习人文知识?可以说,这是一种教育理想,是在越来越急功近利的时代里,退回到“精耕细作”的教育方式。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一个人,因为自己被人文所“启蒙”,所以他想让炬火照亮更多人。
这种照亮,几乎也是教育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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