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青年之所想,解青年之所惑,做青年之密友。这是夏丏尊对教育的理解和践行。他以一种亲切包容的姿态让知识拥抱青年,让青年拥抱未来,也让未来拥抱中国。
裹着一件老式夹袄、头戴一顶瓜皮帽,黑白相片中的夏丏尊戴着圆眼镜、蓄着胡子,和那时普通文化人一般打扮,眼神似严厉又温和。这位与叶圣陶、朱自清齐名的文教大家甚少留下轰轰烈烈的巨作,但他的“爱的教育”历久弥新。
2005年11月,一个平凡的日子,浙江大学教育学院教授刘正伟和他的团队开启了一场长达十余年的征途。他们一起将这位怀珠抱玉的大先生散落在教育、文学、出版、翻译等领域的吉光片羽一一拾起,编纂而成浙江文化研究工程成果之一《夏丏尊全集》(增订本)。
一位真正的大先生
提起中国现代教育,夏丏尊是一个绕不开的名字。对于从事现代语言文学教育研究的刘正伟来说,夏丏尊当然是一个重要研究对象。早在20世纪90年代初,还是在校研究生的刘正伟就对浙江“白马湖派”作家产生了浓厚兴趣,在《上海师范大学学报》等报刊杂志发表了论文《论丰子恺散文的漫画化手法》,以及探讨夏丏尊语文情感教育思想的专题论文。
“当时的材料还是集中在《夏丏尊文集》,研究也是出于语文教育实际的需要。”真正让刘正伟从研究层面深入了解夏丏尊的契机,是承担了浙江省首批文化研究工程——“浙江文献集成”重点课题《夏丏尊全集》的编纂工作。从2005年立项起,二十余人的编撰团队奔走于杭州、上虞、上海、长沙、南昌、台北,甚至远赴日本东京,只为广泛搜罗、发掘材料。
最终,长达10卷、近450万字的《夏丏尊全集》编纂完成。这是迄今为止最为全面反映夏丏尊一生丰硕教育文化成果的作品总集,也是夏丏尊的人生作品。
20世纪初,少年夏丏尊开始了艰苦的求学生涯。科举废除,他自修英语、算术;无奈辍学,他半工半读;19岁时,他远赴东京留学,中途因家中负债累累再度退学。21岁的夏丏尊,还没取得毕业文凭就匆匆结束了他的中学时代。
回到杭州后,夏丏尊从翻译助教做起,和鲁迅一起参加浙江一师(今杭州高级中学)抵制监督夏震武的反封建主义斗争。1912年,清朝灭亡,中华民国成立。夏丏尊也迎来新生。
这一年,经亨颐接任浙江一师学校校长,李叔同来校执教,“人格教育”“五育并举”在此扎根,中国语文教学在此革新。
夏丏尊在同仁的积极影响和感召下汲取文学知识,启蒙艺术素养,探寻教育救国之路。1921年2月,夏丏尊辞去湖南第一师范学校教职来到上海,和上海共产主义小组成员陈独秀、李大钊等发起成立“新时代丛书社”,希望通过译介新知识、新思想著作,普及新文化运动,为有志做进一步高深研究者提供理论基础。他从一位平凡的中等国文教员逐渐成长为文化战线上的战士。
1921年,有“北南开、南春晖”之美名的春晖中学创立。在离开故乡多年后,夏丏尊应改任春晖中学校长的经亨颐之邀任教,并邀请了一批志同道合的朋友到春晖,准备在宽松的教育环境下实现理想教育。
属于白马湖的平静岁月在战乱背景下短暂又美好。夏丏尊在追求理想主义的路上不断碰壁、与友人产生分歧,但矢志教育的理想之心澎湃:成立开明书店、与叶圣陶共写《文心》、创办《中学生》《新少年》《月报》等杂志,编辑出版中外文学名著及中小学各科教科书……为教育事业奔走之余,夏丏尊还参加抗日后援会,与郁达夫、胡愈之、丁玲等人发起成立上海市文化界反帝抗日联盟。
1941年,夏丏尊被指为反日分子,锒铛入狱,受尽折辱。经友人保释出狱后,他备受打击,精神消沉,也因此肺病复发,于抗战胜利的第二年在上海病逝。
综观其一生,夏丏尊始终“以学生为对象”“以启牖青年智慧为己任”,造就“自在的适合社会的公民”。虽不算轰轰烈烈、浩浩荡荡,他将自己化作中国青年成长路上的莹莹烛光,持久而绵长。
一个长达十余年的苦夏
编撰全集并非易事。“我到现在都不想回顾那段历程,太辛苦了。”刘正伟说。于他而言,过去十数年里每一个暑期都不断重复着同一个场景:浙大西溪校区田家炳书院七楼朝西的一间普通办公室里,铺满案头的校对稿堆积如山,等到阳光从东到西一点点溜走,几人眼睛酸涩昏花,那摞高高叠起的文稿才矮了几分。
前期的编纂工作都是按照整理的目录,逐个查阅相关文献并落实原文及出处。寒暑易往,团队成员奔走于浙江图书馆孤山古籍馆、上海图书馆、湖南图书馆阅读民国期刊资料,一待就是一整天。团队成员根据已有线索在众多民国资料目录索引中找到所需要的文献,使用胶片播放机阅读珍贵文献资料。后来随着编辑的深入,工作从资料搜集整理转入校对。重要的校对前后至少经历了五遍。为了减少全书的错误,编辑团队还采取交换校对的方法,完成一次校对之后,各卷编辑就相互交换文本,再校对一遍,尽可能减少错误后才交给出版社审核。
《夏丏尊全集》的编撰并非单纯地收录其所著的作品。是保留作品原貌还是采用现代通行的格式?一些文内的方言口语是否需要转换?当不同领域的作品出现在相同时间,收录的顺序又该如何排列?在立项之初的几年里,一系列的问题纷至沓来。最终经专家研讨,以及责任编辑的帮助,团队才确定了其中比较科学的一种。
与此同时,为了最大程度地保留作品原貌,团队确定以首次发表为依据对文献进行筛选,再参照夏丏尊生前修订出版的单行本进行校勘,除了对原文的明显错误及误植进行订正外,一仍其旧。刘正伟告诉记者,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遵循历史原则,毫无保留地呈现夏丏尊思想发展的脉络。
夏丏尊所处的时代并不久远,然而时局动乱、文书易燃。他与叶圣陶合著的国文教科书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初中国文教本》散佚,整套教科书残缺不全。编撰团队在几年间辗转上海、台湾、南昌、广州等地图书馆,才将前四册集齐,然而夏、叶二人在抗战期间书信中提及的五、六册却没有任何踪迹。2015年,苦苦寻求不得的编撰团队对其是否编制完竣产生了怀疑。这时,一个消息传来:江西省图书馆藏有《初中国文教本》第六册。欣喜万分的团队成员立即与对方取得联系赶往江西,将这本“从未被翻阅”的书一页一页拍摄了下来。
为什么要费那么大力气去凑齐一套书?刘正伟告诉记者,《初中国文教本》不仅是夏、叶二人在编纂《开明国文讲义》《国文八百课》基础上对初级中学国文教科书编制的新的思考与探索,而且是按照当时教育部颁布的修正《初级中学国文课程标准》编写,经教育部审订正式发行的一套全国通用教材。“它是当时国家意志和标准的体现,因此无论是编写理念还是实际影响都值得我们深入研究。”
编撰团队在对搜集到的史料辨伪考证的同时,还对以往的记述与研究做了勘误和纠偏。长期以来,所有有关夏丏尊留学日本事迹的记述都引用了叶圣陶于1946年所写的《夏丏尊先生》一文中的表述,说他在清末留学日本时在东京高等工业学校学习染织工业。直到2018年,编撰团队在该校查阅档案资料时发现,夏丏尊所修的是窑业科预科,也就是制陶专业。
发掘、辑佚前人没有收录的夏丏尊作品是团队最感到有意义事情,也是团队成员最快乐的时光。团队成员常常因为发现了夏丏尊的一篇文章、一部小说、一首诗、一篇译作、一封信而兴奋不已。
“我们是‘宁缺毋乱’,坚决执行编撰原则。也因此忍痛割爱删去了近两卷的内容。”刘正伟说。在上虞图书馆,编撰团队曾寻找到一份《筹备春晖学校计划书》。这封草拟的计划书上是对即将创办的春晖中学办学理念、课程设置、师资、经费预算等总的设想和说明,应是夏丏尊为经亨颐所拟,但由于无法考证其署名和归属最终没有收录。
一次跨越时空的共话
纵观夏丏尊的一生,他未曾获得任何学位。但正因如此,夏丏尊不拘泥于任何学术背景和文化壁垒,无时无刻不在思考着、审视着、学习着。在众人被历史浪潮裹挟着、推搡着前行时,他立在潮头、振臂疾呼,在教育、文化和出版领域,提出一个又一个设想。
这些新思想、新理论、新想法在当时如同破晓的曙光,让文教事业焕发新生,即使时至今日,仍然熠熠发光。
当前“双减”背景下,全社会都在探寻新的有效学习的方式。无论是学习方式、教学形式和组织形式上的革新,其实质性的内容还是师生间的关联。这也是夏丏尊终其一生所求:“以学生为本”,全方位培养学生的能力,帮助学生完善人生品格和道德修养。
在《爱的教育》译者序中,夏丏尊痛批学校教育的空虚,如挖池塘仅纠结于外在形状,反而忽视了源头活水。而教育的活水就是爱——以关爱和同情扭转学生对中国历史上传统师生关系“尊卑”的成见,消除他们心中对教师“威严”形象的芥蒂,实现师生之间的情感沟通。
夏丏尊对教育事业永远怀揣热情,爱朋友、爱青年,关心他们的一切。“夏丏尊作为一个教师,在课堂上总是如春风化雨般,用民主的方式、爱的方式、益智的方式教导学生。”刘正伟告诉记者。
他曾兼任学校舍监,在凡事皆用坦率强硬的态度去对付的同时,他却从不记学生过错,有事不告诉校长,还通过相片将全体学生的相貌和名字一一记下。如此“刀子嘴豆腐心”的相处方式,被丰子恺称为“妈妈的教育”。在春晖中学任教时期,学生们给夏丏尊起了个“批评家”的绰号,因为他对什么事都想“说一说”,连同事都调侃他有“支配欲”,太过关心学生以至于忍不住掺杂了些意见。
夏丏尊在专业地领会了世界上现代的教育理论的同时,还将其应用于当时的教学实践中。夏丏尊将公民教育思想融合在文学教育之中,让学生在阅读文学中不自觉地接受公民教育,也通过编写青少年读物,让语文教学渗透到青少年的生活,成为“生活语文”。
可以说,夏丏尊对语文的见解、对语文教学的见解,至今也没有过时。他借鉴日本学者五十岚力的文章学理论建构的,由叙事文、说明文、议论文等文体组成的中学普通文章分类体系和语文教学文体沿用至今;由他提出的语感概念,成为本世纪初语文教学指导思想,并在相应的教学指导文件中表述出来……正如朱自清所说:“夏先生才真是一位诲人不倦的教育家。”
不难发现,夏丏尊重要的人生阶段几乎都在浙江,其教育思想和教学实践与浙江这块土地同步更迭演化。“浙江这块土地本身就有教育的丰厚土壤。可以说从清末到现在,浙江一直都是新教育思想落地生根的地方,和本土的思想相结合变成原住民的思想。”刘正伟解释说,如今风头正盛的STEAM教学、项目化学习都在浙江风生水起。
从某种程度上说,《夏丏尊全集》的编撰和出版,不仅仅记录了一位浙江教育家用六十载生命创造的丰硕成果,也是在浙江教育热土上留下一个着重号。
这是浙江文脉上开出的灿烂之花,是国民教育困顿之时的理想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