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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济大学客座教授苏雅默: 上海整个城市是一所没有围墙的创新大学

9月底,在上海举行的世界设计之都大会上,一幅以“Nice2035未来生活原型街”命名的巨幅画作引发人们纷纷驻足。

这是同济大学设计创意学院高端外国专家苏雅默的作品,也是他所做的城市更新项目的一部分。

2012年,芬兰人苏雅默开始担任同济大学客座教授。从那时开始,他便扎根于上海、扎根于社区,努力用设计的力量给人们带来更美好的生活。

苏雅默JarmoSuominen,2012年起担任同济大学客座教授,2015年入选国家外国专家局高端外国专家,2020年荣获上海市“白玉兰纪念奖”。在设计驱动型创新领域具有很高的国际学术影响力,曾获得芬兰和欧洲多项大奖,包括埃斯波市市长创新奖、国家创新奖、埃斯波市创新奖章、国际创新奖、全球100教育领袖奖等。

充满好奇的创作者

在人人携带手机的时代,苏雅默教授还是会随身携带一个小本子,他将之称为自己“灵感的来源”。

本子里画着他身边发生的事、他看到的场景,是他时时刻刻在搜集的素材。这样的本子,他已经画完近10本。在一张张纸页里,他画出了全球众多城市的模样。

苏雅默的微信名字是中英文的组合——他的英文名“JarmoSuominen”加上两个汉字“搜搜”。“搜搜是学生给我起的绰号,因为我不管看到什么都想去搜索,总是很好奇。”

15年前,苏雅默带着20名来自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和芬兰阿尔托大学的学生参加了同济大学的学生共同研讨会。正是这个研讨会,让他看到了上海在城市建设上的努力与进步。

他想要加入这个进程之中。于是,任职同济大学之后,他便积极推动同济大学与美国麻省理工学院、芬兰阿尔托大学的合作,并成立了同济大学中芬中心、同济大学-麻省理工学院上海城市科学实验室与上海国际设计创新学院。

如今,他更是投入这座城市的“微更新”改造中。他关注城市的一个个细节:每一面沿街的墙壁、每一扇大楼的门,甚至街道上的每一根电线杆,只为了让城市更好地为人们服务。

上观新闻:什么时候、什么原因让您决定留在上海,任职于同济大学?

苏雅默:这个问题说来话长,想想却很简单。

2008年,参加同济大学的共同研讨会时,我正在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工作。那是我第一次来上海。当时我就意识到,有趣的城市是多么美好,它充满活力并十分多样,不管什么样的人,在这里都可以很自在。

后来我意识到,同济大学的生态系统与麻省理工学院类似,它与社会、社区、商业等很多领域都有联系,所以它不像许多大学那样是孤立的。我来上海不仅是为了教书,在和学生、老师们的互动中,我自己也收获了不少。

上观新闻:您是芬兰人,来到上海后,会觉得有不适应的地方吗?

苏雅默:我来自芬兰,芬兰文化的最大特点是规划秩序,所以我们需要计划、需要预设、需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我不是这样,我喜欢惊喜。

芬兰的人太少了,而且人们都在试图保持距离,所以很多人调侃芬兰人都是社恐。但你在上海很难社恐,因为这里的人们联系得非常紧密,你就像在一个大的有机体里工作,这可以说是一种归属感。

在上海,处处可以遇见惊喜,人人会感到愉悦。我喜欢在这里看到人们的日常生活,看到人们洗衣服,或是在街边吃东西。

城市的空间也非常生动有趣。上海的网红打卡地很多。空间不只是物理上的容器,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一桌一椅也不是冰冷的物件。

上观新闻:您用“搜搜”作为微信的名字,是不是很认可学生给您起的这个绰号?

苏雅默:是的,我就是“搜搜”,因为我总是问他们很多问题,还经常自己搜索,他们觉得我太好奇了,就给我起了这样一个名字。

我觉得好奇心在上海很普遍,没有哪个城市比上海还令人好奇。不同环境的人要了解彼此的生活,靠近彼此,就需要好奇。中国不仅在制造东西,而且在创造东西,这能给我更多的创作灵感。

我在法国巴黎生活了8年,巴黎很美,我却觉得它缺少一种活力。而且,作为设计师,巴黎已经没有我的空间了。

到现在为止,上海还是有惊人的机会。上海是一座古老与现代融合的城市,晾衣架、石库门、老弄堂等,诉说着这座城市的历史,而摩天大楼、玻璃幕墙、完善的交通系统则展示着未来。在这里,全新的世界会在古老中展开。

“微更新”的试验者

走在赤峰路上,你会时不时被左右两侧的涂鸦所吸引:快递小哥、练武术的小女孩、小卖部的营业员……这些生活在你身边的人物会出其不意地“跃然”墙上。

近年来,这条马路一直在悄悄地发生着改变。

这便是苏雅默打造的“Nice2035未来生活原型街”。这里曾经是一片老旧破落,如今被粉刷一新,变成了“城市涂鸦墙”。

苏雅默特别喜欢在看似脏乱的地方作画。他向记者描述自己最喜欢的一幅作品:在巨大的“涂鸦墙”上,一条巨龙腾空而起,东方明珠在不远处,近处则是日常生活中的各种场景——那些拉着板车清理马路的清洁工人、蹲在街边吃东西的人、正在收衣服的居民;街角的咖啡店、热气腾腾的小饭馆、树影斑驳的老街巷……“龙,象征着中国;东方明珠,象征着上海;人和景,则是你我身边的故事。”苏雅默说。

“Nice2035未来生活原型街”是苏雅默在上海进行城市“微更新”的最好体现。“2035”意为面向2035年的“创新、创业、创造”三创社区,“Nice”更意味着“美好生活”。

苏雅默还欢迎市民与其一同作画,并不担心任何线条会影响绘画的整体效果。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不希望人们只是在欣赏图画,而是希望他们有一种归属感,看到似曾相识的身边人、身边景,能够有一种“我属于这里”的感觉。

在苏雅默看来,城市“微更新”,不仅仅是翻新,更要专注于社区参与和身份认同感。目前,他已经在上海20多个小型社区尝试了类似“微更新”的试验,而这场发生在城市的行动还将继续。

上观新闻:您之前是建筑师,后来为何开始了城市“微更新”的相关项目?

苏雅默:我曾经是个建筑师,关注的是高楼大厦,但是我越来越发现,一座城市就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体。如果说高楼大厦、宽阔的公路构成城市的骨架,那么社区街道、大街小巷则是城市的血肉和细胞,拥有温度与活力。

我目前所做的主要是环境设计。人们可能会认为,环境设计就像景观设计或城市规划,但我认为它其实是一种人与地点关系的设计,是人与环境关系的设计。我要做的就是介于城市规划和建筑之间,重新定义城市。

上观新闻:除了“Nice2035未来生活原型街”,您还做了什么城市“微更新”的项目?

苏雅默:我们还在做电话亭的项目。在上海有4500个电话亭,我们正在思考电话亭的新角色是什么。有人觉得,现在大家都用手机,电话亭已经没有用处了,但其实电话亭可以发挥很多作用,最基本的,当你手机没电了,这里可以让你保持联络。其次,它可以配备灭火器和AED,提供急救和安全保障。除了这些,电话亭还可以有新的角色,我们的学生提出了很多想法,它甚至可以是街上的小小会议室或是社区的灯塔。所以它仍然是城市中的重要网络,尽管人们目前不怎么使用它。

此外,上海有很多独立的电线杆和电箱,也是可以利用的“涂鸦”空间。我们想做的是,让那些曾经“被遗忘的角落”得以充分利用,为居民提供更多的便利。

上观新闻:“微更新”的“大意义”体现在哪里?

苏雅默:“微更新”不仅是对城市空间的改造,更是对市民生活方式的重塑,因为城市当中的“微细胞”最贴近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可以说,微更新虽然微小,但效用不小。你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些小的事情上,这些事情就可以直接影响你的生活。在小的事情上,有很多东西可以扩展,因为大家都在使用,所以它更能影响整个城市与人们。

一座令人向往的城市、让人流连忘返的城市,一定是细微处特别见精神、特别有味道的城市。

2023年,Citywalk一词火爆网络。它源自英国,意为城市行走、城市漫步。它不同于走马观花拍照打卡式的旅游,重点在于对城市的历史、人文、景观等方面的深度体验。有人说,这是“城市文化”“人与人连接”的回归。

Citywalk是苏雅默很喜欢的漫步方式。除了行走,他还喜欢骑行,习惯在自行车上观察上海。他将自己称为资深的“城市漫游者”,还曾开发出“外滩B面”“另一种杨浦”等漫游路线,想让人们更加了解那个屋檐下、缝隙里、弄堂深处的上海。他会观察上海地面各式各样的花纹,研究上海居民什么时候会把衣服伸出去晾在外面。

在苏雅默看来,Citywalk走红的背后,是人们对品质生活的新追求。越来越多的人不再满足于网红景点的匆忙打卡,而是希望在漫步中寻找城市的美好。

苏雅默更看到了Citywalk所带来的机遇与挑战。如何通过小细节更好地展现出一座城市的内在气质和文化底蕴,如何提供优质服务让人们发现城市中的闪光点,变得更加重要。

上观新闻:您是Citywalk的爱好者,为什么喜欢这种观看城市的方式?

苏雅默:对于很多人来说,生活和工作在一座城市里,很多时候你只会感受到快节奏、焦虑、紧凑感等等。或许Citywalk是与城市的和解与释怀。

Citywalk不只是行走的方式,也满足了人们对城市文化生活的一种想象。通过Citywalk,可以更好地了解一个地方的文化。在我看来,城市的独特性,不仅体现在富丽堂皇的城市景观上,更体现在需要慢慢感受的文化中。

上观新闻:您在设计项目时,文化是不是需要考虑的重要因素?

苏雅默:当然。任何时代的设计,都和技术、经济、社会组织方式紧密相连,而文化当然是设计中必不可少的。如今我也逐渐了解了上海的文化,尤其是社区文化。

东方的思想不仅仅是中国的思想,而是一个综合的、和而不同的思想。在设计上要建立中国的特色,它并不是保守的,而是自省与自信的。

有些设计师在做设计的时候,常常忘记了自己也是普通人。如果为了追求一些高端的设计,而忽视了市民日常的需要,那是很不应该的。对设计师而言,需要用我们的创意,让信息被看见,让反馈被放大,让所有的行动和效能之间的关系得以建立,让不同想法的人在一起协同合作。

上观新闻:您觉得设计将如何引领未来的生活方式,如何点亮生活?

苏雅默:对我来说,真正的设计是用智能技术把不同地方的人联系在一起。设计不仅是美化事物的手段,更是我们解决问题和塑造生活的方式。

设计一直和各类问题如影随形。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问题,也会催生带有不同时代特征的设计。不管是诞生于1919年的德国包豪斯,还是诞生于1980年的麻省理工学院的媒体实验室,都烙有很深的时代烙印。

在未来的设计中,我觉得仅仅为了满足消费者使用要求的设计是不够的,我们应当探索如何让设计来引导人的生活,让设计来完善人的生活方式,甚至通过设计来发掘人们潜意识里对生活的要求。好的设计,应当在更高的层面上引导人们的生活,协助人们形成良好的行为习惯,乃至挖掘人们潜意识里所向往但又不懂如何表达的生活方式。

上观新闻:对于设计师来说,也担负着更多的责任吧?

苏雅默:设计是突破式创新的重要推动力,也是催生新产业、新经济的重要因素。其中蕴含着巨大的价值,包含社会导向、服务导向、精神和文化导向等。

设计已经成为创新的第三种引擎,因此,设计师应该越来越多地参与解决更广泛的社会问题,以更好应对真实世界的挑战。

热衷创新的教育者

苏雅默从不认为设计人才是校园里培养出来的。城市的各个角落都应该是课堂,每个空间都可以是课本。

他一直相信,他的学生是未来有机会介入城市发展的年轻人,他们的工作,很可能会为这座城市续写故事。所以,走近城市便是学习的第一步,阅读城市里一栋栋楼房、民宅里的岁月春秋,他们的心中就会落下一颗颗人文的种子、一颗颗呵护城市文脉的种子。软功常常比技能更重要。

“创意的培养当然不能照本宣科,那样的课会让年轻人觉得索然无味,最后跑光。”苏雅默还会经常带领学生进行国际交流,前往全球各地,让数百名小伙伴放飞想象的翅膀。“这也是我留在同济的理由之一。在这里,中外学者携手探索,走出了一条国际合作的创新之路。”

“为人生的意义和世界的未来而学习和创造”,是同济大学设计创意学院的院训,苏雅默也深以为然。如今,他也越来越为自己的学生而骄傲,甚至为他们的“设计思维”而惊叹:“我无比期待他们的未来,那将是崭新的世界,我们现在无法想象。”

上观新闻:如今,您在同济大学的教学主要集中在哪些方面?

苏雅默:我最热衷于创新,我的创造性工作主要聚焦于创造有影响力的新事物。我相信爱因斯坦的名言:你不能试图用事物最初被创造时的那个逻辑来解决问题。我在20多年的时间里致力于革新做事方法,一步一步,我确立了“设计和建筑的服务架构”的概念,并将其运用到许多项目中。我也是欧洲的生活实验室的创始人,并且把这个概念从麻省理工学院带到了那里。

我钦佩同济大学设计创意学院的开放文化,当关注于创新时这是必不可少的。价值不是单独创造的,而是不同思想和能力相互作用的结果。我想在一个支持开放、致力于充分利用其所有成员潜力的环境中专注开展跨学科创新。

上观新闻:培养杰出的、有创意的设计人才并不容易。

苏雅默:我们不想把学生们孤立地培养出来。如今,我们与行业、社区、地方联系在一起。每次我们做某件事的时候,我们都会走到那个环境中,才能制定规则。这样一来,学生们就更能洞察作品以及它周围的一切,这对学生来说也是一种鼓舞人心的激励。

我们需要让学生们参与进来,我们需要向他们展示如何运用自己的才能,尤其是在设计方面,因为设计是非常个人化的东西。我希望每个学生都会成为不一样的设计师,永远拥有自己的个性。

为了实现这一目标,我们模糊了现有的大学和社区的边界,让大学的人才溢出。基于对城市生活的观察、理解和想象,用创意思维整合技术和商业模式,进而构想和设计未来。同样,同济大学设计创意学院里,有多个和其他国际高校合作的实验室,也都会和未来生活方式原型实验室的建设整合在一起。

上观新闻:您的团队里有来自不同国家、不同文化背景的学生,在教学的过程中,您是否发现了他们的不同?

苏雅默:是的,我确实教过很多国家的学生。10年前,我在美国教书,那时,麻省理工学院的学生都很活跃,他们一直在挑战我。当我第一次来上海的时候,我觉得学生们虽然不害怕我,但是他们并没有对我有太大的挑战。但现在已经不同了,因为新一代的孩子非常开放、非常活跃,有很多新的想法,尤其是在这个人工智能快速发展的时代。

虽然在文化上存在一些差异,但是好学生都有同样的品质。对我来说,在这个领域成为一名好学生意味着你要有激情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并且不轻言放弃。在设计中,我不会给你答案,我只是在帮助你,同时也是在帮助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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