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语言学的广阔天地中,手语研究曾是一片未被充分开垦的土地。
上海大学文学院教授倪兰,是中国大陆培养的第一位“手语语言学”方向博士。谈到自己当年选择手语方向时,她仍忍不住感慨,“往前推二十年,语言学界几乎无人涉足这一领域”。
20年后的今天,这个领域的研究发生了不小的改变。上海大学于2017年5月26日成立了中国手语及聋人研究中心,在上海市语委和上海市残联指导下,致力于开展手语、盲文的应用研究以及国家通用手语、盲文推广工作。
走进研究中心的语言学实验室,来访者忍不住会道一句“神奇”——这里和新闻直播间一样布置着绿幕,幕前放了两把椅子,好像访谈随时就要开始一样。
“这是为了进行手语研究和数据采集设置的。相较于其他语言学研究方向,手语语言学的研究资料相对较少,需要研究人员自己采集大量原始数据,这是个不小的挑战。”倪兰总告诉同学们,虽然研究的过程很困难,但是克服这些,就可以做出很有价值的成果,也会推动中国的手语研究向前走一小步。
火爆的通识课
“我们的手语课上大家都没空玩手机。”倪兰笑着说,从2017年开始,她在上海大学开设了“中国手语文化”这门的通识课。每次限选100人,由于报名太火爆,不少学生经常选不上。
在这门课上,倪兰会讲手语的语音、构词、语法结构等手语语言学基础知识,还会邀请听障助教来进行手语示范,教给同学们常用的手势词汇、句型,并进行对话。通过和听障老师的互动,让学生们体会到手语的生动有趣,也意识到手语是一门真正的语言。
2023年夏天,200余名特殊教育学校老师、特殊教育专业的大学生、公共服务窗口人员、残联工作人员、医务工作者、手语爱好者,还有听障人士在市残联就业服务中心“阳光201”完成了为期5天的国家通用手语培训。这次培训活动一经上海市残联融媒体平台发布就“秒空”了。
“拼手速”的同时,也反映了社会大众对专业手语学习的热情。而只要谈到手语学习,倪兰团队出版的《中国手语教程》都是无法绕过的话题。倪兰说,起初这只是为学校开设通识课程出版的一套配套教科书,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关注。社交网站上有这套书的配套视频,免费播放,浏览量有十几万,被手语学习者奉为手语学习的“必修课”。
为了让大众更好地理解和学习手语,也让听障群体对传统文化有更深入的理解,团队近期还出版了两套《中华经典诗词(手语版)》,这套书中的插图全部由听障人士创作完成。在拍摄录制配套的手语视频时,有些听障演员表示,从小到大都没有接受过手语的专门培训,通过这些项目,才真正了解到手语的表达如此丰富。
被治愈,被激励
倪兰原本的研究方向是现代汉语语法,读博时很偶然接触了手语研究。当时她的导师从新加坡学成归国,并把手语语言学带回国内。“我那时一腔热情,一边学习手语,一边定期前往聋校、聋人手语角调研,认识了不少不同年纪的听障人士,他们不仅教会了我们手语,也带我们真正走进了无声世界。”
“当我们真正把手语当作一种语言来看待,用熟悉的语言现象去比较对照,就会发现很多我们认为的手语问题是可以找到答案的。”倪兰打了一个比方,中国手语的地方方言很多,有很多地方手语的手势,就像汉语中“外婆”“姥姥”只是南北方不同的称呼词,但都可以进入到普通话中。
研究不易,身边的家人和朋友也一度不理解她的研究方向,遇到瓶颈时,倪兰也想过是否要换个研究领域。但她就是“一直放不下”。“每次想到听障朋友的支持和鼓励,就感到自己有被治愈和激励着,也就决定坚持下去”。
倪兰说,很多听障者都是他们研究团队的“后援团”,做社会科学研究的老师时常说做调研问卷很难,但他们去做相关调研,一天就可以收回很多反馈。“我们知道,每份问卷都是听障朋友对我们的巨大支持和期待”。
她记得一些小事,有次假期路过湖北秭归县,她看到有听障人士在餐厅点餐,但老板一直不明白对方的意思,她忍不住当起“临时翻译”,解决了点餐问题后,听障伙伴像见到老朋友一样邀请她一起吃饭,还加了她的微信,要保持联系。还有一次,孩子看到她带听障亲友参观博物馆,用手语介绍展品时,抱着她说:“妈妈,我觉得你的选择是对的!”
“你和我之间的距离,就是你和我之间的语言。”在倪兰眼中,手语这门语言很有魅力,对于认识人类语言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手语研究也是一项有社会意义的工作,“手语研究还有许多空白,需要我们不断挖掘和深入研究。”
用发展的眼光看手语
世界卫生组织的数据显示,全球大约有4亿多人患有不同程度的听力损失,超过全世界人口的5%,预计到2050年,残疾性听力损失人数将达到9亿。我国拥有世界上最大的听力障碍群体,总人数超过两千万。
近年来,随着人工智能的发展,手语研究也在和人工智能发生碰撞。“我是个技术控,当然要拥抱AI。”倪兰说:“人工智能正在席卷各行各业,语言学是一个文理交叉的学科,语言学的研究可以为我们揭开很多大脑认知的秘密,也可以为人工智能的发展带来启示。”
倪兰从身旁的书架上取下一些装订成册的研究生、本科生毕业论文,这些文章无一例外都和手语有关,从手语的语音、句法研究,到手语词汇的历史发展一应俱全。“还有几本被计算机图像识别的研究人员借走了。”倪兰说:“做研究要带着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先进的技术一定会给我们的社会生活带来巨大改变,尽管在初期它可能不完善,机器的学习过程和孩子的成长是一样的,需要不断试错,最终才能走向成熟”。
为了更好地进行手语研究和应用工作,倪兰还带领团队建成了国内首个国家通用手语比对语料库,形成了包含8万多条手语数据的语料库,可以进行汉语、英语、音序和手形的检索。她说,希望今后可以采集更多地区的手势,丰富这个语料库,也能够发挥这些数据的作用,为手语识别技术、手语翻译、特殊教育的语言学习提供更多支持。
“语言和文化是润物无声的”。倪兰认为,城市不仅要在“硬件”上体现国际大都市的现代性,也要在“软件”上体现国际化城市的温度。“早期我们做手语研究的时候,听障人士在公共场合打手语都不很自信。但你看现在,不仅是听障人士,就连健全人也觉得打手语是一件很酷的事”。
倪兰希望社会可以更包容,发现每一个人的优势,比如听障人士不容易受外界干扰,这就是他们与生俱来的特长,要发现这些闪光点,支持他们在无声世界活出人生的精彩。“每个人在人生中的某阶段,可能都是某一方面的障碍者,希望我们的研究能够逐步改变社会对残障者的偏见,也希望无障碍能真正成为这个社会的标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