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英俊(韩国中央大学博士、上海交通大学博士后)
读张国良老师新近出版的学术自传《我心依旧》,犹如一次穿越时空的旅行,张老师以他一如既往温和而质朴的语言,对自己一生的学术生涯做了回望:从“少年梦想”开始,一张上世纪50年代张老师与弟弟、妹妹摄于香港的黑白照片,瞬间把我们带回那个已然淡忘却从未远离的时代;直到2023年告别讲坛结束,70年风雨,触人心弦,笔者曾有幸聆听张老师的“最后一课”。张老师这本篇幅不长的学术自传,将个人成长、师生互动、学科发展与时代变迁交织在一起,既是独白,又是属于所有媒传学人的历史,其间波澜,唯有细细品读方可体会。
对中国媒传学人来说,张国良老师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了:张老师的《传播学原理》从第一版(1995年)开始,历经二十六年,已出到第三版(2021年),成为各个年龄段媒传学人案头必备读物;张老师曾任复旦大学新闻学院副院长,创建了中国第一个以传播学为研究方向的国家级文科重点研究基地——复旦大学信息与传播研究中心;后来,张老师又转赴上海交通大学,担任媒体与设计学院(现媒体与传播学院)院长,带领师生,众志成城,将一个势单力薄的学科发展至全国前列,打造出又一座传播学重镇;当然,还有创立“中国传播学论坛”和“中国传播学会”、举办“国际传播学会区域性大会”等已载入中国传播学史册的诸多贡献。
然而,这般的“熟悉”,就像在仰望一座高山,只看到一个“轮廓”,而未触及“一草一木”,这样一段距离,让那个最熟悉的人同时成了最陌生的人:我们不知道张老师年轻的时候经历了什么;不知道他如何与传播学结缘;不知道他为何从复旦转到交大;也不知道他如何对待学生;更不知道他48年教师生涯中最在意的是什么......
诸如此类的问题,现在都可以在张老师的这本学术自传中找到答案,它正是连接“熟悉”与“陌生”之间的桥梁,站在其上,我们看到一番与曾经有过的诸多想象不尽相同的景象:那里只有一条崎岖而曲折的小径,正是张老师走过的路,有彷徨的时候,有低迷的时候,有鲜花作伴的时候,也有独自前行的时候——年过七旬的张老师与尚未泯灭真诚之心的你和我并无二致,只不过,纵有百般磨砺,这颗心在他那里一直还在跃动而已,正如书名《我心依旧》所要传达的那样。
在此,仅分享我对两件“轶事”的感受,以飨读者,虽然它们在自传中均被提及,但也“难逃”张老师一如既往的“点到为止”之简约风格。
我们很难想象,像张老师这样一位实证研究的倡导者,儿时的梦想居然是成为画家或作家!笔者也是后来才得知,张老师至今都在临习西方油画大师,特别是梵高和莫奈的画作,同时坚持创作自己的作品。而成为作家的梦想甚至间接地影响了张老师的专业选择。在自传中张老师提到,当时有四个专业可供他选择,分别是清华大学的螺旋桨专业、上海交通大学的船舶专业、上海第二医科大学的内科专业以及复旦大学的新闻专业。而选择复旦大学新闻专业的原因是,那时的张老师猜想“新闻与文学差不多吧”!
真正的学者,从来不会掩盖自己的“无知”,所谓“天才”与“真理代言人”的人设往往是骗子的专利,与学者无关:不管是“天才”还是“真理代言人”,都因其傲慢的本质远离了学者的底色。在“高大全”谎言大行其道的时候,真正的学者似乎显得“不领市面”,因为他总是“愚笨而诚实”地说出自己不知道什么,而非装扮成万人敬仰的“全知全能者”;他总是实事求是地说出自己究竟是如何思考的,这些思考曾经错在哪里,又经历了怎样的转变,而非捏造出毫无瑕疵的天才型偶像。这或许就是张老师这位真正的学者之风骨——只求实事求是、问心无愧。
以上“轶事”反映出张老师的治学态度,而另一件“轶事”折射出张老师的教育理念。
我们很难想象,国内传播学与人类学交叉学科研究领域的重要开拓者郭建斌老师竟然是张老师的弟子。这件“轶事”在张老师的自传中也被提及,张老师仅以“肯定”、“鼓励”、“力所能及”等字眼描述了他对郭老师的帮助。但是,对一个充满激情、志在创新的年轻人来说,还有什么比得到老师的“肯定”、“鼓励”和“力所能及”的帮助更重要的呢?梦想的火苗在最初是脆弱的,脆弱到甚至用一口唾沫就可以浇灭;但那火苗将会蜕变成怎样绚烂的烟火,只有最包容的老师才能预见。
真正的师者,从来不会将学生引向成为自己的信徒的方向,而是首先让他们驻留于自身,成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也不会利用唾手可得的垂直关系,来实现某种学术上的“马太效应”,而是让学生充分经验学术工作的艰辛并充分享有付出后的喜悦,从而走上成为学者的路。他更不会通过贬损学生的“无知”,来达到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因为他从来都直言,自己亦非“全知”,并邀请你我,在这浩瀚世界,相伴而行。这或许就是张老师这位真正的师者之品格——包容你,就是包容自己,成全你,就是成全自己,因为每个人都有活出自我的权利。
张老师的自传,毕竟也是一本书,就会带有书这种媒介与生俱来的缺憾。它只能让我们看到纸面上勾勒出的冰山之水上部分,却很难让我们亲身体验到沉没于纸面下的那大得多的部分:它无法充分传递张老师特有的温和气质,这种气质在当下还有个名字,叫松弛感,对当下人们而言是货真价实的奢侈品,但所有张老师的学生,全都曾免费从他那里领取;它无法充分传递张老师超级细致的品质,这种品质在当下也有个名字,叫工匠精神,他对待学生文章的认真程度甚至超过自己的文章,标点符号的错误都会被一一指出(当然,这项服务也是免费的);它更无法完全传递一位先生对后生的殷切希望——志存高远、心向光明。
书,纵有诸多缺憾,但依然是一种有助于我们理解事情本身的重要媒介。张老师的这本《我心依旧》学术自传,不仅可以使我们透过张老师这面镜子来观看中国传播学发展至今的一个侧面,更重要的是,可以让所有热爱学术的人知晓:真正的学者并未绝迹,真正的师者也并未绝迹。写到这里,笔者不由想起张老师的另一本著作《传播学原理》中的一句话——“越是世界的,越是本土的”。我们只有放眼世界、走向世界,才能真正有机会赢得具有生命力的本土的东西。这是一条漫长且艰辛的路,不过,我们有张国良老师作伴——我心依旧,也无风雨也无晴。
2024年4月
《我心依旧:张国良学术自传》
张国良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