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毕业生群体里,有这样一批人,在人数上占据半壁江山,却是大众注意力的盲区。
在BOSS直聘的用户画像里,他们长这样:就业很好,但职业成长堪忧,比如,就业比例喜人,但薪资增长、职位升迁速度很慢。他们集中在采购、贸易、房地产、建筑、人事、财务、行政、以及设计行业。而且,令人意外的是,他们也是万众创业的主力。
他们就是大专生。
比起985名校生,甚至二本生,大专生的故事一直不在公共议题中心,但他们不该被忽视。根据2019年教育部公开的数据,当年有483.61万专科生入学,除了少数继续本科教育的,其余的,则在今年毕业流向就业市场。据此推算,2022年的1076万应届大学毕业生中,接近一半是大专生。
他们本为职业教育而生,但在就业市场上常常受挫;他们在学历上不占优势,但早已被拖进了学历竞赛的怪圈。
1998年出生的小张,是2021年毕业的专升本学生中的一员,她的职业现状,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当下专科生的普遍处境。小张学了五年会计,毕业后干过两份工作,都没超过3个月。第二次辞职后,她跟舍友一起加入了考研大军,然后并不意外地遭遇落榜。
现在,小张在杭州做出纳,起薪4000左右。她在抖音上认识了一个专科女孩,在杭州从事直播行业,薪资是她的近两倍。起点相同,行业造就了差距。
以下是小张的故事:
逃避高昂学费上专科,逃不了专升本的万元成本
小张最后悔花的一笔钱,是她为了专升本交的补课费:8000块。
总成本不止这8000。为了节省时间,免去备考路上的奔波,小张在补习班附近住了半年。为省钱,她租住的是青旅,一个月只需要500元,楼下就有批发市场和各种小餐馆。便宜的另一面是条件差。小张在一个房间租了一个床位,住了几天后,发现床上有跳蚤,不得不搬到了另一个房间。青旅的走廊总是黑咕隆咚,只有餐厅有阳光。
这里的一大半客人都是补习班的学生。小张住在这里,就能感受到那种紧张的备考氛围。餐厅的照片墙上,挤满了像她一样年轻的脸孔,还贴了不少祝愿备考成功的打气语。
小张是六年前参加高考的专科生,从沈阳考到了大连,进入一所高职院校,对应的学历大专,读会计学。
对于没一开始就上本科,小张说起不无遗憾,因为她并非没有机会——当年,她的高考分数,比本科线高了二三十分。但过线不代表有合适的学校,她能选的,主要是一些民办学校,也就是没有跟二本合并之前的所谓“三本”。这些学校的学费,动辄一年过万。
小张老家在沈阳浑南区,虽然离市区并不远,“其实就是农村”。她有个姐姐,比她大6岁,已经结婚生子,但过得算不上富裕,没有正式工作,偶尔打打零工。父亲是在厂里上班,日夜班颠倒。家里帮不上小张太多。
小张想省钱,便跟父母商量:放弃本科上大专,学个有用的专业。
学校操场的标语
像小张这样,因为难以负担“三本”高昂的学费,转而投入专科怀抱的情况,非常普遍。
这些家庭并不富裕的孩子,所希望的无非是在念完大学后,能早早养活自己顺便帮衬家里。而专科看上去有这样的优势:它的专业设置一般更技能向,且只需要读三年,比本科少一年,能更早就业。
但等小张真的上了专科,才发现自己原来把事情想简单了。老师、师兄师姐、社交网络都在告诉专科生们:大专不够用,一定要专升本。
为了能在就业时多一点筹码,小张决定考统招专升本考试。按照规定,小张可以报考两所省内有专升本招生指标的院校,小张的第一志愿报了在大连以财会专业见长的D大。
这里还涉及一个很多人不知道的“常识”,即除了统招专升本,自考本科、继续教育?、开放教育也都能达到专升本的目的。小张为什么选统招专升本?
简单来说,统招专升本是更“根正苗红”的专升本,属于全日制本科,自考专升本以及其他几种形式则属于非全日制本科。
全日制,一字之差,到了就业市场上,就是把很多人挡在求职大门外的一条硬标准。就连火热的考公考编,其绝大多数岗位也是面向全日制本科的,专科与非全日制本科能报考的岗位寥寥。
所以,统招专升本考试,就像面向专科生的第二次高考。
更重要的是,对大多数专科生来说,这个窗口只开一次——除了辽宁、广东、天津等少数省市外,其他地区仅面向应届生,落榜或者错过之后不再有第二次机会。
为准备这次重要的考试,小张报了补习班,交了那笔让她现在后悔不迭的8000元。
凌晨一点多的补习班
半年的备考过程,小张过得比高三还苦。她早上六点前起床,然后一直学习到晚上十一二点,再回青旅睡觉,如此循环。
功夫不负有心人,小张成功考上了D大本科。她所在的大专班35个人,有12人参加了专升本考试,最后加上小张在内,只有3个人上榜。
校招打击,连续辞职,考研的路也不好走
虽然成了大家眼中的幸运儿,但小张很快发现,上了本科,并不意味着能松一口气。
小张在D大上的是两年制本科,但由于疫情的关系,只有一个学期是在学校度过的。尽管如此,她还是感受到,D大的学习氛围跟专科时的学校大不相同。身边的同学好像都在为两年后的考研而做准备,图书馆也总是坐满了人。
但小张能明显感受到,他们“专升本”群体,与本科生之间有着明里暗里的落差。
明面上的部分是环境。像小张这样专升本的学生,都就读于D大高职院,而不是主校区。D大高职院只有六百多个学生,两个宿舍楼,一个食堂。而主校区则热闹的多,好吃的多、人多、楼多、操场也大的多。这样的区隔时时提醒着小张“自己就是个专升本”,学历自卑像个鬼影难以彻底驱散,她安慰自己:“毕竟人家是高考上去的。”
但还有隐性的部分。到了校招季,小张发现,D大高职院的校招不靠谱,稀拉拉去了几家企业,还都是小公司,员工只有几个人的那种,而且都首先考虑男生。主校区的校招就要“正规得多”,去了很多国企和大公司,把主校的体育馆填满了。
当时的校招会
有的公司招人多,待遇好,转正后能有七八千。作为一个二线城市的非热门专业应届生,小张觉得这是自己见过的最好的岗位。但当她把简历递出去,人家看两眼说:都招满了。
“D大不仅有本科生,还有研究生,人家更厉害,怎么可能要我呢?”尽管小张能理解,但面试官的婉拒还是像根尖针一样,轻轻一戳,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就泄了个精光。
后期,小张就不常去校招现场了,她把目光转向了招聘APP,在上面海投。最终,她拿到了一家知名食品公司的offer,岗位在老家沈阳。公司告诉她,这是个储备岗,将来会轮岗。
上岗之后,小张觉得自己上当了。面试时说是储备,实际上她天天在面包店核对面包款;所谓的轮岗,实际上是去不同的店核对面包款。“税务、审计这些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前几年招的储备也还在跟我干一样的事,看不到希望。”
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小张只干了不到三个月,就辞职了。
回到大连,小张先是考了初级会计职称考试,然后又找到一份新工作。试用期三千,转正四千。为了上班方便,也为了省钱,小张跟同学合租三居中的一间卧室,租金1200,分摊下来一人600。但很快,合租的室友打算考研,要换地方。小张出不起1200的整租费用,更重要的是,她发现,自己本科的室友除了自己以外都在考研,于是“心里动荡了”,干脆再次辞职,放弃了这份只干了两个月的工作。
回想起校招时被研究生碾压的画面,小张心里默默认定:“不考研不行,学历挺重要的。”
像小张一样,很多专科生对学历不自信,因此学历的重要性会不断在他们的内心强化。
小张的工作日常
在名为“专科生活”的豆瓣小组里,有近1万名组员,这里除了学啥专业、专升本,最热的帖子就是考研。最终能成功考研上岸的人,会被认为是励志榜样。
尽管同为高等教育,但专科教育与本科教育的设立初衷完全不同。理论上,专科教育应该更注重培养有职业技能、贴近就业市场的年轻人。但实际上,除了少数高职院校的少数学生,大量专科生不得不加入学历军备赛,与本科教育的学生同场角逐,甚至要与名校毕业生一争短长。
大专生不得不选择这样一条难走的路,背后除了社会观念,也与学校的专业设置、教学模式、当地的产业经济结构等密切相关。
小张回老家准备考研的时间点,是2021年9月,距离考试只剩下三个多月。
这次仓促被动的考研,让小张从未如此压力山大。短短三个月备考期,她发烧了三回,考试前一晚还在烧。“就是一股莫名的邪火,觉得自己太不争气了。”双重的心理压力让她备受煎熬,一方面,自己几个月没收入要靠父母养;另一方面,她内心深处很明白,自己考研的理由并不充分。因此,考研的失败,本在意料之中。
这次失败也让小张醒悟到:与其拼学历,以自己的弱势与别人的优势抗衡,像师姐一样在三战里苦苦煎熬,不如在工作中积累经验,在实践中提高能力。
疫情困家几个月,南下杭州为补贴
小张再次出来找工作,已经是2022年的5月了。
她原计划是年后找工作,不巧的是,春节后沈阳疫情严峻,多个小区告急,小张也被封在家。只能干等,什么都做不了。
沈阳工作机会不多,而且很多都是无效沟通,对方连线上面试都不愿意。小张把求职目标换到了杭州,因为上学那会儿她就知道,杭州有人才补贴。她成功拿到了一个杭州的offer,是一家保险公司里的出纳。据说是原来的老出纳要退休了,这才招了小张。
小张来到杭州快到两个月了,等社保交满半年,她能拿到五千人才补贴,再满半年再发五千。这是针对本科生的补贴,小张说自己一定要拿到。
小张窗外的钱塘江
离开沈阳之前,小张看到有人发抖音,找人一起去杭州,就去加了好友。那是个与她同龄的女孩,在青岛读的专科,在沈阳工作过一段时间。“她到了杭州还给我发微信,但我俩思想不太一样。”那个女孩在杭州的工作是直播场控,月薪七千。
小张转正后工资只有四千五。她也知道电商、直播产业火热,但又不甘心放弃学了五年的会计专业。
当初选专业时,小张和父母都认为会计好找工作,而且越老越吃香,不是青春饭,稳定。到实际工作的时候,小张和同学们才发现,这话只说对了最表面的一层。
会计看似好就业,但门槛低,早在20年前就有统计结果表明,会计人才已经呈现供大于求的局面。有数据显示,2020年我国会计从业人员已经超过4000万人,人才饱和之下,会计就业也沦为一个卖方市场,求职者议价能力弱。
小张告诉我,大连很多财务公司会招很多实习生,主要用来跑外勤,专门干脏活累活,一个月给500。招人的说了,不来拉倒,反正有的是人不给钱也愿意来。这一行的上升空间也十分有限,在之前的公司里,四十岁的“老会计”工资也就比小张高了500元。
现在很多小公司已经不再用会计了,而是选择代账公司,一年交两千,比招人省钱多了。
这不意味着做会计没有出路。基础会计供过于求的另一面,是高级财会人才的巨大缺口。据了解,目前国内至少急需35万名CPA,而实际具备从业资格的只有8万人左右。这也是为什么财会专业的人卯着劲都要考下CPA。
“我属于会计里最低级的。”小张说。CPA的含金量高,考过CPA去大公司,工资能翻好几番。小张现在的新目标,是考上CPA。她今年打算报两科或者三科,等在杭州安顿妥当后就开始复习计划。小张斩钉截铁地说,这次不会那么快辞职了,“我来这一趟机票就一千多,我不可能机票钱都没挣出来就走。”
说起以前专科时代和本科时代的同学,小张说,他们大部分都回了老家,小部分留在了大连,只有少数人像自己一样去了外地大城市。
从小只在东北待过的小张,正在努力适应杭州的炎夏,尽管在路上走几分钟就会汗流如雨,但小张说,自己真心喜欢杭州。她跟同事们合租的卧室窗外,就是奔流不息的钱塘江,横跨大江的西兴大桥夜景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