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红兵,1976年12月生于湖南益阳,美国留学归国博士,浙江大学副教授,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
讲述 / 熊红兵主笔 / 团团 编辑 / 木木
我是浙江大学力学系的一名老师,也是一位高龄二胎妈妈。但许多朋友都不知道我的另一个身份——心理咨询师。
几年来,我在浙大为几百位年轻人做过心理咨询。他们讲述着自己过往的伤痛,当下的困境,和对未来的迷惘,仿佛一面面镜子,让我一次次照见自己。
经常听到这些年轻人,这样对我说:熊老师,您是一个很温暖的人,跟你聊天很开心。
他们不知道,我也曾陷入过种种绝望,甚至有过放弃的念头。
你也想不到,我这样一个留学归国博士,曾经是一个严重的抑郁症患者。
01 十岁之前,我只见过一次爸爸
1976年的寒冬,我出生于湖南益阳的一个小乡村。
我的母亲是个淳朴的劳动妇女,柔弱而坚韧,里里外外地操持着家务。我的父亲是军人,一个空军某部的雷达兵,长年在云南驻守着边疆。
父亲在云南当了18年兵。我记忆中第一次见到他,是我4岁的时候。
那天,我在外婆家的后院里玩,拿着一颗刚下的蛋,蹲在母鸡的旁边,学着它的样子,也要孵出小鸡来。
玩得正开心,我突然被母亲拉走了。我看见家里来了一个陌生人,穿着绿色的衣服裤子,戴着绿色的帽子,脚上是一双黑皮鞋,肩膀上还有红色的五角星。
他个子不高,瘦瘦小小的,坐在椅子上,脸上很严肃的样子,也不笑。母亲一直把我往前推,让我喊他“爸爸”。
我愣了一下,就想往后躲。心里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要让我喊这个绿绿的陌生人“爸爸”。我不愿意,一句话也没说就跑了。
我5岁时,母亲带着刚出生不久的妹妹,决定去云南找父亲。她把我送到了外婆家,走之前,什么话都没留下,这一走,又是五年。
在家人的眼里,我是个安静、懂事的小姑娘。我从小不爱说话,喜欢一个人玩。
小时候的我
我走到哪里,都抱着我的布娃娃。她梳着两个黄色的小辫子,身穿灰色的布衣服。
这个娃娃,是父亲和母亲在昆明时买给我的。
我会带着她一起去田里玩耍,去河里抓鱼摸虾;带着她看外婆挖红薯、摘辣椒、喂小鸡;也会抱着她一起听外公、舅舅们讲故事。冬天,要抱着她一起烤火,每天晚上睡觉前,也要先给娃娃盖好被子,自己才肯睡。
在家里,我最亲的人,是外婆。
我的外婆
外婆长得很美,慈眉善目的,她有一头好看的齐耳短发,每天都梳得整整齐齐。她很勤劳,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种菜、养鸡、缝纫,屋里屋外的事都由她操持。
晚上我和外婆一起睡,她一头,我一头。睡觉前,外婆总会从床边的柜子里拿出一些小点心、糖果给我吃。
两个舅舅家的孩子多,大院里整日都是一群小孩子跑来跑去,有什么好东西,也一抢而空。外婆会把我喜欢吃的东西特别留下来,藏在床边。
外婆从来不会打骂我。她知道我性子内向,不爱说话,也不会和其他孩子去争抢些什么,她对我很温柔,很偏爱。
五年来,父母都不在身边,是外婆把我带大的。我偶尔会念起母亲的样子:晚上,她借着油灯的光亮在搓麻绳。
母亲为什么带着妹妹去了云南,不带我?我有时也会这样想。
记得有一次,妹妹出生后不久,我不小心撞翻了妹妹的摇篮,妹妹摔在地上哇哇大哭。母亲冲过来一把抱起妹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还骂了我几句。
当时我觉得,母亲不喜欢我了,她更在意妹妹。
02 妈妈,不要扔下我
10岁这年的夏天,母亲结束了随军生活,与复员的父亲一起,带着妹妹从云南回来了。
五年没见,突然看见他们三人风尘仆仆归来的样子,我觉得有点陌生。这是我第二次看见父亲。
妹妹已经6岁了,长得很好看,但我已经不认得她了。他们三个人,似乎更像一家人。
不久后,父母把我从外婆家接回去了。
我们一家四口,我站在最左边
父亲退伍后回到岳阳,到一家国营化工厂工作,这个厂子建在深山老林里。
我们在山里安顿好后,外婆来过一次,在家住了半个多月。
后来,外婆在我家觉得可做的事情不多,她闲不住,想回老家。我舍不得外婆走,可也没办法,只能在阳台流着眼泪,默默目送她离开。
1987年春天,父亲在工厂里当技术工人,母亲也在隔壁的工厂里找到了工作。我和妹妹在厂办小学上学。
进门的数学测验我就没考及格。
我的期末成绩出来了。母亲非常生气,狠狠揍了我一顿,她一边打一边哭,很失望、很难过的样子。
成绩那么差,我觉得很内疚。我害怕她像小时候一样,不喜欢我了,扔下我一个人。
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把成绩搞上去。
学期结束时,我的数学成绩成了全班第一。其他科目的成绩也在提高。
每次拿着成绩单和奖状回家,看到父母赞许、欣慰的目光,我也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从这时起,我将考一所好大学作为自己的奋斗目标。
高考时,我超常发挥,成绩超过了学校的一众尖子生,甚至比北大的录取分数线还高,这让老师和同学们很惊讶。
我进了中科大的工程热物理专业。本科毕业,我放弃了保送本校研究生,并且顺利拿到了美国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的录取通知书。
出国前的最后一个暑假,我回外婆家住了十多天。这一年,我已经24岁了,外婆也早已满头白发,脸上布满了蹉跎岁月留下的皱纹。
出国前,回老家看外婆(我,第二排中间)
晚上,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外婆开着一台小小的黑白电视,也不知道有没有在看电视里的节目,我们都没有说话,坐了一会儿,便关灯睡觉了。
我还是和外婆睡一张床,她睡一头,我睡另一头。只是,长大的我,不再像小时候那样黏着外婆说很多话。我变得很沉默。
03 在美国做产妇
在美国呆了五年,我完成了机械工程专业的博士学位。
先生是我的研究生同学,来自浙江嵊州。他在天津大学读完硕士后出国留学,和我同一专业、同一导师。
相比我内向、隐忍的性格,先生就像一团热烈的火,他甚至会和导师拍桌子吵架,争论个对错。
我和先生在美国
一边读书,一边怀孕……2004年9月27日,这一天我记得很清楚,是农历八月十四,中秋节的前一天。
晚上,我和先生一起去参加学校的中秋晚会。屋子里很多人,声音嘈杂,不断有“咚咚咚”的声音窜进我的耳膜里。
我感觉肚子不对劲。回到家后,羊水破了。先生把我送到医院。
医院里的空调只有23度,我冷得发抖,先生把温度调高,又被护士调回来了。
整个医院都找不到热开水,护士会给产妇喝冰水,说喝冰水好。
顺产。但我产道撕裂,一直在流血。
恐惧、迷茫和无助,种种情绪压迫着我脆弱的神经,我不知道流了多少血,非常虚弱。
先生在产房里陪我,他说我的脸色苍白,嘴唇都没有血色了,血压特别低,高压只有60,心跳也越来越慢了。
我的意识开始模糊,气若游丝,甚至出现了濒死的幻觉。有一道光,越来越亮,整个人好像在不断下坠。
先生急坏了,他冲出去求助,这才有外科医生和护士进来,给我输血、缝合。
出院后,我在月子中心住了20多天。先生正值博士毕业前夕,手头有很多事要完成,我回家后的第一天,他就去工作了。
我们一家三口
很快天气就入冬了。女儿时不时感冒、鼻塞、睡不好觉,经常哭闹,我连续几晚抱着她睡,熬了几个通宵。一个人带孩子,实在太累了。
圣诞节时,大家都喊我去参加派对,但我却一点精神也没有,脸色黄黄的,也不想打扮自己,心情低落。我出现了抑郁的症状。
我整日呆在家中,心情低落,什么也不想做,以前喜欢的工作、爱好,都一点也提不起劲来。经常没有缘由地哭泣、失眠、焦虑。
遇到挫折,我想逃避。
04 外婆跳下去的地方水很深
2005年7月,我和先生带着不满1周岁的女儿回国。这一年,我29岁。
终于可以回国了,可以和家乡亲人团圆了。
7月初,我到浙江大学参加入职面试。一切很顺利,学校还给我们在黄姑山路分了一套小公寓。
父亲和母亲也从湖南岳阳老家过来了,帮我们一起照顾孩子,眼看着新工作和新生活都将按部就班地开启。
8月30日清晨,家中电话突然响了,我从睡梦中惊醒。
母亲接起电话,是舅妈打来的。
舅妈说,外婆走了。
外婆是天不亮的时候,自己走去河边的,没跟任何人说,也没留下一句话,一个字。
舅舅、舅妈在村里问了一圈,只有邻居家的阿婆说,外婆在和她聊天时,曾提过一句:“不想麻烦家里人。”
外婆的痔疮一直很严重,每天都疼得睡不着觉,非常痛苦。
我回国后,带她去岳阳的医院做了各项检查,确诊是直肠癌晚期。病情不乐观,医生建议送回家休养。我和妈妈没敢告诉外婆这个消息。
8月初,母亲回老宅照顾了外婆一段时间,又急匆匆赶来杭州帮我安顿家里的事,照顾孩子。
外婆走了,我的魂也没了。
襁褓里的女儿,突然大哭起来。我摸摸她的头,滚烫滚烫的。很快,她就开始上吐下泄。
从出生起,女儿小病不断,但从没生过大病,这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症状来得凶猛。
父亲和母亲买了当天的机票,赶回老家安顿外婆的后事。
临走前,母亲说,你就管好孩子,家里的事我们会处理好的。葬礼你也不用去了。
女儿吐得厉害,小脸都涨红了,痛苦地皱在一起。我抱着她跑到医院看急诊。
挂号、看病、拿药、打针,我怀里抱着孩子,从这个科室走到那个科室,就像行尸走肉一般。
突然,女儿猛烈地呕吐了一阵,吐在了我的肩膀上,她急促的喘息和哭声传进了我的耳朵。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正抱着小小的她,在医院里。
外婆呢?外婆已经走了。这个消息无比清晰地浮现了出来,我的心被无法言说的痛苦彻底卷走了。
我很自责。如果母亲没有跟我回杭州照顾女儿,一直在外婆身边,外婆就不会走了。
五年了,我终于回来了,外婆却永远地离开了。
外婆,是我生命里极其重要的人。但她去世前,我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05 突然觉得生无可恋
外婆去世对我打击很大,我的产后抑郁症状加重了,整日不想见人,不想说话,做什么事都提不劲来。
连着又发生了两件事:
一件事是先生被调到上海工作,我们过两地分居的生活了。
另一件事是国庆聚会期间,我家人和我先生之间产生了矛盾。看到他们激烈的争吵,我左右为难。他们都是为了我好,但是方式不同。
不久,我得了急性乳腺炎,痛得彻夜难眠,去医院打针吃药也不见好。
我和女儿
很长一段时间,我的情绪很不稳定。
情绪高涨的时候,我就争分夺秒工作,努力多写论文、多做项目,希望尽快买好房子、让家人过上舒适的生活。
情绪低落的时候,我便什么都不想干,一句话也不想说,觉得一切努力都没有意义,人生没有价值,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目标而忙忙碌碌,就整天发呆、对着电脑刷新闻、看视频。
这样的一天过完,又会非常后悔自己浪费时间、严厉地自责、好像是自己在不停地拿刀子戳自己一样,入睡困难、抑郁症状加重。
这样持续很长时间,慢慢地,家人也发现了我有些不对劲。我会经常不自觉地发呆、哭泣,连单位同事都说我常常目光涣散、反应迟钝、不理人。
我的记忆力也开始减退,注意力也无法集中,这很影响工作。疲倦,头疼,失眠,食欲下降。有时我甚至不愿去上班。
母亲劝我去看医生,中医、西医、针灸、推拿……药吃了一堆,大夫也见了不少,但都没有什么实际作用。
有一天,我独自开着车在回家的路上,突然被一团负能量紧紧裹住了,情绪迅速降到了低点。
我的心像是被一团厚重的乌云压住了似的,透不过气。脑海里浮现出了外婆的样子,接着,眼泪不受控地流下来了。心里的那道堤坝,已经无法抵挡如洪水猛兽般的情绪。
一个瞬间,我萌生出了撞向栏杆的念头。
这一刻,我心里突然有个声音在说,你真的病了。
06 心里的一根拐杖
2008年8月,我终于下定决心去看心理医生。
在省立同德医院的心理健康门诊。医生的诊断是抑郁症,给我开了百忧解,劝我回家多运动、多晒太阳。
可是我不想依赖药物。我想自救。
我开始看很多书籍,以前很少涉猎的文学、哲学、心理学方面的书,都看。我想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
在浙大教育心理学和心理学交叉课上,我听到西溪校区有心理咨询师的培训。
2011年5月,我报名参加心理咨询师三级的考试。通过了。
我第一次深入理解了自己产生心理问题的原因:原生家庭的情感缺失,留学期间的艰难,婚姻和育儿方面的困境……外婆的猝然离世,成了我积压已久的情绪突然崩溃的导火索。
我学习及时觉察自己的情绪和行为。
有时候,只需要如照镜子一般,看看自己;有时候,只需要一个小小的转念。结果,就会不同。
休整一段时间后,我的情绪开始变得轻松、自然,行为自然也积极了许多。潜移默化的,我自身的每一点细小改变,似乎也转变了家中的氛围。
女儿从小就很黏我,以前若是我心情不好,她也会跟着心情低落。最崩溃的时候,我们母女两会一起拿头撞墙,抱在一起哭。
现在,当我学会了如何控制和疏导自己的情绪,女儿的情绪也平稳多了。
虽然在学习上,她还是会有些考前小焦虑,不过她自己就可以消化、解决了,不像以前,她会睡不着,一直让我陪她讲话。
我的情绪平稳以后,我和先生就很少吵架了。
以前,我很在意夫妻异地工作这件事,心里有埋怨和委屈。但后来,我发现是自己的不安在作祟,先生一直在努力工作,为家庭付出了很多,我应该给他更多的包容和理解。
生活中有许多事,都是因为自己想得太多,钻牛角尖,只要念头一转,行为也跟着转变了。不知不觉中,我们家里的欢声笑语也多了。
2016年10月,我和先生如愿又有了一个男宝宝,活泼可爱。
当然,生二胎也让我这个高龄妈妈吃了些苦头,但我的身心状态很快就调整过来了,再没有陷入抑郁之中。
我和婆婆,女儿,儿子
在自己的心理状态变好以后,我对身边看到的一些心理问题非常敏感。
有一天,我一个人吃完午饭,在浙大玉泉校区的操场散步。这时,我听到不远处有孩子的哭声。
走近了看,发现有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正在哇哇大哭,她的妈妈骂了他几句,就自顾自往前走了。
那个孩子无助的样子,一下子刺痛了我的心。我心里出现了一个念头,如果我能帮帮那个妈妈该多好,她也许只是一时性急,她也许只是今天刚好太累了。
父母的行为会给孩子的身心成长带来很大的影响,父母也需要学习。
我平时接触最多的是学生,他们聪明能干,成绩好,有想法。但同时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问题。
大学是一个孩子最充满活力的阶段,也容易遇到一些沟沟坎坎,如果这时候我能帮他们一把,哪怕只是轻轻拉一下,结果也许就会不一样。
从2018年秋开始,我在完成本职工作之余,抽出时间从事心理咨询师的培训和实践工作,成为了浙大的一名兼职心理咨询师。
到现在一晃已经是第四年了。我每周安排时间与学生交流,一周会见3-4名学生,每次50分钟。
看到学生们来时和走时的变化,我深深觉得,带给他们关心、理解和温暖,就是我一直要做下去的事。
我会一直在这里,等待他们的到来,做他们心里的一根拐杖。
我们幸福的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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