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儿子高考,我负责开车接送。每门考毕,儿子或兴奋或郁闷,喋喋不休或一言不发。
我不多问,上车后给他一瓶饮料,打开音乐,在舒缓的旋律中,儿子渐渐平静,汽车快速行驶,音乐缓缓流淌,儿子闭目养神,怡然自得,看着他幸福惬意的样子,我想起了30年前我的高考。
那年我还不到18岁。
我的家在苏北的一个偏远小镇上。由于父亲早逝,母亲一人独撑家庭,年轻的寡妇带着两个孩子,日子很是清苦。
母亲在镇上小学教书,收入微薄,每个周末她都要到附近的建筑工地上做杂活,搬砖头或抬水泥。长期辛苦劳作,积劳成疾,在我高三的上学期,母亲因病去世。
当时,姐姐已经出嫁,我和母亲相依为命,无疑,母亲的去世对我是致命的打击,但我没有消沉,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强忍伤痛,擦干眼泪,发奋苦读,我答应过母亲,一定要考取大学,我必须做到。
我谢绝了姐姐一家人的好意,没有与他们同住,我独自一人住在母亲留给我的小屋内,这里有母亲的气息和影子,她时刻陪伴着我。我一边复习迎接高考,一边照料自己的生活。
日子艰辛却充实,很快到了7月,高考的日子到了。
第一门考试9点开始,我6点就起床了,一是因为紧张,二是因为考试在邻镇的一所中学,离家10多里路,步行需要一个多小时。
那时候,高考也是每家的头等大事,一般都是家长骑自行车送考。我没有自行车,只有步行。时间还早,我一边随意翻看书,一边想象着考试的场景,既兴奋又忐忑。
忽然,“咚咚咚”响起了刺耳的敲门声,我吃了一惊,除了姐姐,家里很少有人来,我疑惑的打开门,一个壮实的男人站在门口,我认识他,是镇上的三轮车夫李大成,人很热情,但和我家没有交往。
“你找我?”我满脸狐疑。
“是的,我接你去考试的,今天是高考,多重要啊,我送你,太远了,别把时间浪费在路上。”
我探出头,门外停着他的三轮车。
“为什么送我?”
“节省时间,也节省体力,集中精力才能考好。”
“可是,可是……我想自己去。”
“别说了,你不用付钱,有人已经替你付了,三天的钱都给了,这三天你就交给我了,你就安心考试吧。”
“付了?谁给的钱?”
“他不让我说,你就上车吧,好好享受。”
时间差不多了,我不再推辞,上了车,李大成熟练的跨上车,轻松的蹬起来,沿途的树木刷刷的向后退去,微风吹拂,凉爽宜人。沿途见到很多同学,他们诧异的看着我,或惊奇或羡慕。我禁不住有点小小得意。
“看我超过他们。”
李大成使劲的蹬起来,很快超过了很多骑车的同学和送考的家长。
“慢点,慢点,不着急,时间还早呢。”
“不行,早点去好,有时间再复习一下。”
虽然是早晨,毕竟是盛夏七月,阳光热烈,不一会儿,我看到李大成就汗流满面了。
“你歇会儿吧。”
“不累,这算什么,可不能耽搁你的时间。”
“没事,时间还早呢,休息一下,来得及呢。”
他抹了抹满脸的汗水,挥手一甩。
“不用歇,早点到,你早点休息,用冷水洗个脸清醒一下,再看会儿书,据说考试前看书记得最牢。”
我不再坚持,李大成用力的蹬着车,汗水湿透了他的衣服,紧紧贴在他壮实的后背上。
三天考试,十二次来回,都是这个壮实的三轮车夫接送的,他很爽朗,一路上跟我说笑。考得好,他为我高兴。考得不好,他则安慰我、鼓励我甚至打趣我。
三天的高考之途,因为这个爽快憨厚的三轮车夫的陪伴,不再紧张压抑,而是充满愉悦和轻松。
考完最后一门,我如释重负,终于有时间打听那个秘密了。
“究竟是谁给你钱?他为什么要你送我?
“他不让说的。”
“你别骗我了,肯定是你自己要送我的。”
“小子,你就别老想这个问题了,我闲着也是闲着,你考上大学才是最重要的,帮这点小忙不算什么的,我走了,你回去好好睡一觉吧,最近太累了。”
看着李大成汗湿的背影,我的眼睛模糊了。
第三天,我便离开了小镇。我离开小镇,是因为一个亲戚的建议,说我闲在家里不是办法,要出去挣点钱,他可以带我到一个工地上找点活干,在杭州。
我觉得主意很好,一是因为上大学需要钱,二是我报考的大学就在杭州,我想提前看一看这座城市,感受一下这座城市。
收拾了简单行李,跟姐姐告别,跟李大成告别。
李大成拍拍我的肩膀,“去吧,别太累了,等回来拿入取通知书的时候,为你庆贺一下,我请你吃饭。”
果然,我考取了杭州的大学,但我没有回去拿通知书,姐姐邮寄给了我。因为工地上干活很紧,不能请假,我必须尽快挣到学费和必要的生活费。
在开学的当天,我拿到了两个月的血汗钱,凑齐了学费,我满身尘土,一脸疲倦的走进了大学校园。
大学毕业后,由于成绩优异,我留校任教。此后,结婚、生子、考硕、考博、评职称……忙于工作,为生活奔波,一直没有再回老家。妻儿也说过,你回老家看看吧,那么多年都没回去过了。
我说回去干嘛呢,有父母的地方才叫家,才值得留恋,父母都不在了,就没有什么留恋的了。再说那么远,不想来回折腾,以后再说吧。
其实,距离根本不是问题,不想回去,是因为小镇留给我的除了那年坐三轮车高考这一点温暖之外,其它的都是不堪回首的伤痛,我实在没有勇气再去揭开那已经结痂的伤口。
而那仅有的一点温暖,也随着时间的流失、生活的纷扰而逐渐淡化、淡忘,直至变成一种理所当然和麻木不仁。
直到今年夏天,儿子的高考突然让我想起了当初的事情,想起了30年前坐三轮车高考的日子,我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冲动,一定要回去看一看,这种想法鼓胀着我的内心,欲罢不能。30年了,李大成还好吗?
一夜难眠,第二天,我和儿子踏上了回乡的路。
终于回到了阔别30年的老家,老街正在大兴土木的改建、扩建,一切显示着欣欣向荣又杂乱无序的状态。
我家的老房子已经没有了,这里建了一所挺漂亮的医院。
李大成的老家还在,我看到了那条弯弯曲曲的小巷,斑驳发亮的石板路。
走在参差的路面上,我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黝黑的墙面上,铺满郁郁苍苍的爬山虎,鸽子响着哨音呼啦啦的飞过屋顶,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小巷的尽头,有孩子在奔跑嬉戏,我仿佛看到了童年的影子,我感觉眼圈发热,我感觉心咚咚的要跳出来。
终于到了李大成家,只是悬挂在屋中的遗像让我绝望了。老人已经去世3年了,照片中的他憨厚的笑着,一如从前,我泪如泉涌。
在李大成的遗像前,我深深的鞠了三个躬。
我叫妻子汇来五万元,给了李大成儿子。
出了门,儿子问我,“给五万块你觉得有必要吗?给个两三千元表达心意就行了”。
“这5万元算是我心灵的救赎吧”,儿子看着我,点点头。
终于又要离开了,在尘土中,小镇渐行渐远,慢慢模糊,我探出头,使劲的挥手,与小镇作别,在缭绕烟尘中,我看到了母亲,那么年轻那么温柔。
我看到了自己,多么忧郁的少年,坐在李大成的车上,李大成拼命的蹬着三轮车,浑身湿透,我去高考,那是夏天,阳光炫目,树影斑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