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结婚出嫁的那个晚上，爸爸抹眼泪：你怎么不给咱大姑娘做一床大红被子
我和爸爸好多年没说话。
骨子里，我特别憎恨那种自己挣不来钱，却轻易抹杀别人读书资格的人！
爸爸在村子里属于半个文化人，半文不文，半土不土。
高中文化，字迹写得漂亮，会写毛笔字，有时候经常给村子里写对联。
爸爸属于高考落榜生，以前根本没有拿过锄头。所以，在村子里种地根本也挣不到钱。
说白了，爸爸也根本不会种地。
爸爸属于自尊心非常强的那种。
每天下地，上衣兜里都揣着一管钢笔，貌似在向村里人暗示，自己曾经是一个高考落榜生。
可村子人根本没看得起爸爸，认为我爸爸放不下文人的臭架子，还想挣老天爷的钱！
一边脚底下踩着土坷垃，一边随时端着文人的臭架子。
就连下地除草，也要穿着他多年前上学的运动鞋。爸爸五六十岁，上衣兜里揣着一管钢笔，脚底板穿着一双破旧旅游鞋，锄草……
经常有人和爸爸打招呼，取笑他：大学漏子！干活呢！
我羞耻地低下头。爸爸倒是蛮开心的，耸耸裤腰，露出洁白的牙齿：干活呢！然后，摇头晃脑儿，就像中了五百万彩票，仔细回味着人家对他的尊重！
爸爸把别人对他的取笑，看做是别人对他的尊重。
由于爸爸好面子，很多农村活他都不接。
比如人家喊他去杀猪，喊他去抓鱼，喊他去掏鸟，爸爸都一一拒绝，说他不干那些缺德事！
搞得村子里杀猪的老王大爷，看到我爸爸就牙根子直痒痒！自己祖传百年杀猪的手艺，在爸爸眼里成了缺德事！
爸爸过年过节去买猪肉说，给俺家切一块瘦的！
杀猪老王瞪着大眼睛：杀猪不是缺德吗！你这个文化漏子，怎么也想起吃猪肉了！
爸爸满脸涨红：我……我只是吃，我也不杀！
爸爸的自命清高，让爸爸在村子里没朋友。
相反，一到春节爸爸就写一摞子的春联，挨家挨户地送，说不用花钱再买了。
人家看爸爸主动送上门，也不好拒绝。反正也不花钱，也就勉强收下了。
爸爸的毛笔字，其实好难看，说实话。
搞得走街串巷卖春联的，再也不来我们村子了！还往我家院子里扔了一块大牛粪！
我家姐俩。我是男孩，我上面有个姐姐，姐姐比我大三年级。
姐姐马上要中考了，我也要考初中。
那天，爸爸突然收到了一封来自山东的电报，看完之后整夜不睡觉。
爸爸虽然种地，但还保持着文化人的习惯。平时种完地，吃完饭写日记，写完日记之后就洗脚上炕睡觉。
那天爸爸没写日记，也不睡觉。半夜坐在门槛子上，抽了半夜的烟叶子。然后，看哪里都不自在：怎么作业本没写完，就扔了！那背面还没写呢！
爸爸一有不开心的事，就拿姐姐出气！
那是姐姐的废旧作业本，写完给爸爸当卷烟用的。
爸爸酸溜溜的文人气息，在他不自在的时候，表现得淋漓尽致：运动鞋怎么又磨破了！这得花多少钱！
姐姐把头藏进了被窝子，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姐姐是个脸皮薄的女孩子，最怕爸爸发火了。
姐姐爱踢毽子！那双运动鞋其实已经穿两年了！按理说，也该买新的了，分明是爸爸不讲理！心情不好，就拿姐姐撒气！
正好是周末，我和姐姐扒苞米。
干完活，晚上是爸爸做的饭，妈妈忽然就不见了。（后来才知道是爸爸把妈妈支出去了）
爸爸很少给我们做饭，他也不会做饭。爸爸炒的辣椒炒鸡蛋，还特意多放了几个鸡蛋。
姐姐最爱吃辣椒炒鸡蛋。
这种方式，已经成为了爸爸给姐姐道歉，或者说软话的一种方式。
爸爸自己给自己倒满了一小盅白酒，学着喝酒人的样子，砸吧嘴。
爸爸是一个从来不喝酒的人。
然后，爸爸筷子颤颤巍巍地给姐姐夹了一大块鸡蛋，放在了姐姐的米饭上。
姐姐早已心领神会，眼泪噼里啪啦地砸下来：爸！你有啥事你就说，不用这样。
爸爸又端起来一小盅，仰着脖子，呛得直咳嗽，爸爸眼泪下来了：杏儿！爸爸……爸爸……你姐弟俩这些年上学，你受委屈了！
你这个当姐姐的……够意思！咱家的活你也没少干！上学也可着你弟弟一个人花钱！
如今你已经是大孩子了，连一双正经的运动鞋也没有！爸爸此生有愧啊！
爸，你别这么说！姐姐是个泪壶，眼泪噼里啪啦砸进了米饭里，鼻涕直流。
姐姐确实委屈得慌。
别的女孩子有的，姐姐都没有！姐姐也从来不张口管爸爸要，而且还利用休息时间，帮爸爸干活打工，挣钱给我买好看的日记本。
爸爸点上了一根烟：你马上要中考了，按理说，你爸爸应该支持你！考个中专就能上班挣钱了，而且你老师说你成绩也不错！
爸爸的按理说，让姐姐感到了事态的严重！姐姐低着头，两只手不停地揉搓着衣服角，拼命地揉搓，貌似领会了爸爸的意思：爸，是不是咱家没钱了！我可以上学打工去挣钱！我可以勤工俭学，我不要家里一分钱！
爸爸低下头，盯着地上的蚂蚁笨拙地搬运米粒，不吭声。
爸！姐姐忽然嘶吼出来，直接跪下地上，匍匐到爸爸面前：求你了，我要上学！我可以自己挣钱养活我自己！我可以勤工俭学……
我记不得，那个晚饭是怎么结束的。
姐姐哭到最后，嗓子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爸爸还是一直没说话，爸爸一直默默地淌眼泪。
姐姐最后用自己的衣角，过去给爸爸擦干了眼泪：爸，我听你的，你不说话，证明咱家有难处，那我就下来！
那个晚上，姐姐在被窝里哭得一直抽搐。
爸爸背对着我们，坐在门槛子上，抽烟，看月亮。
整个晚上妈妈都没有回来，其实，这也间接地表明了妈妈和爸爸态度是一致的。
第二天一大早，妈妈回来轻手轻脚地，在外屋地做饭。
姐姐穿着线裤就直接蹦下了地，直接撞进了妈妈的怀里，然后大声地死命的嘶吼：妈！妈……
妈妈爆锤着自己的胸口，眼泪飞溅：孩子！你哭吧！谁让你爸妈没本事呢……
姐姐后来参加完考试，就直接把书包撇在了村口的大树下，直接回家种地了。
我上初中的时候，姐姐的同学都考取了中专，碰到我，问我姐姐呢！
我那个时候就开始了对爸爸的憎恨！
没几年，姐姐就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嫁给了村里的一个电工。
姐姐出嫁的那个晚上，家里忽然少了一个人，空荡荡的。
爸爸那股穷酸的文人劲头又上来了：孩子他娘，大姑娘结婚，我让你给咱大姑娘做个大红被子，你咋不给做呢！你个败家娘们！
记忆中，爸爸第一次骂脏活。
爸爸眼泪飞溅，咬牙切齿：咱大姑娘为咱家出了多少的力气，结婚，你不给她做一床大红被子！
你心疼，你心疼她，当年为了给……你让她下来！你有良心！你不就是把咱大闺女给坑了！妈妈在外屋地做饭，眼泪直接飘进了水缸。
爸爸一把把水舀子撇到了院子里：你……你以为我想吗！
爸爸绷着眼泪就出去了，一个晚上都没有回来，妈妈也没有出去找。
记忆中，这是爸妈唯一的一次吵架。
爸爸胃癌去世。
姐姐帮着妈妈收拾爸爸的遗物，准备把妈妈接到她家去住一段时间。
爸爸有个小木箱子，丑陋的不能再丑陋，好多年了。姐姐说扔了吧。
妈妈过来给了姐姐一杵子：你敢！那可是你爸爸的宝贝！
妈妈打开箱子，里面有爸爸平时写日记的日记本，还有一堆姐姐初中毕业不用的书籍。有姐姐的初中毕业证……
原来，当年姐姐把书包扔了，爸爸偷偷地给捡了回来。
姐姐当时就崩溃了！
妈妈说，爸爸为姐姐考中专的事情，内疚了好多年。
爸爸动不动就翻出来姐姐的毕业证看，一看就是老半天，然后就吧嗒吧嗒掉眼泪：俺对不起俺大姑娘啊！
妈妈说，当年是爸爸的战友从山东来了一封电报，他老母亲病重，希望能借一些钱。
爸爸没有钱，但也不能拒绝。
不光是爸爸爱面子。那个战友曾经救过我妈妈的命，准确地说，也救过我姐姐的命！
当年，妈妈生姐姐难产！那是个冬天，东北的大雪能埋人！
爸爸在山上干活回不来。爸爸的战友就背着妈妈走了好几十里，才送到了医院。
战友拿自己结婚的钱，给妈妈交住院钱。战友当时双脚都冻伤了！
这个恩情，爸爸一直惦记着，一直没有机会报答。
几十年来，战友第一次来电报，第一次和爸爸张口。
爸爸满村子也借不到钱，爸爸就想让姐姐尽快下来，和自己一起打工……
姐姐结婚，姐夫是个电工，给了爸爸一万块的彩礼。
爸爸自己又凑了五千，一起让妈妈交给姐姐。妈妈和姐姐转达爸爸的话，你爸爸说，这辈子他欠你的太多了！
爸爸去世前和妈妈说，把他的那只英雄牌钢笔送给姐姐，姐姐将来生娃当做礼物。
姐姐没念大学，一定要让娃娃念大学。
爸爸去世前，最后悔的两件事：
没有让姐姐上中专，没有给姐姐买一双像样的运动鞋。
姐姐结婚时，妈妈没有给姐姐做一床大红被子。
还记得，姐姐出嫁后，那阵子爸爸魂不守舍，钻进仓房好半天才出来。
然后爸爸抱怨妈妈：你怎么，你……不给咱大姑娘做一床大红被子啊！爸爸飙着眼泪：大姑娘在咱家吃了多少的苦！
妈妈说，有一阵子爸爸就和魔怔了似的，家里一来人，爸爸就给人家拽到仓房，翻开的他那个小木箱子，拿出姐姐的毕业证和人家拼命地解释：俺姑娘原本……
爸爸去世没几天，杀猪的王大爷来我家，递给了妈妈一个月饼盒子。
那里装着姐姐当年的中专录取通知书。
王大爷说，那天晚上爸爸在他家喝了好多的酒，希望把这个东西藏在他家里。
爸爸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让耗子磕了！这东西可比我的命都值钱！
王大爷说，怎么好好地，不让孩子念了！
爸爸没说话，就是不停地喝酒，最后直接倒在了王大爷的怀里，哭得浑身发抖。
好多年了，姐姐一直都把妈妈留在她家。
妈妈说，在姐姐家闷得慌！要回村子串串门，姐姐一直不同意。
后来，妈妈去世的时候，我才知道，村子里每家每户的门上都贴着爸爸手写的春联。
爸爸和妈妈的感情一直很好，姐姐怕妈妈触景生情。
一提到，当年爸爸把姐姐的书包偷偷地捡回来，锁在了仓房里的小木箱子里。
一提到，当年爸爸把姐姐的中专录取通知书，不敢拿回家，偷偷地藏在了王大爷家的立柜上。
姐姐就瘫在炕上，哭得不能自己。
姐姐哭嚎着，拼命地捶打着炕席：俺哪里受了委屈！咱爸这些年，才活得不容易！
还有，姐姐说，爸爸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
给他战友寄去钱的时候，他战友回信，把钱寄了回来。
说是表示感谢，他老母亲已经去世半年多了。还给爸爸寄来了一些书籍，说孩子将来上中专的时候能用上。（爸爸以前和战友通信，战友问了姐姐的成绩，爸爸说考中专没问题）
姐姐说，爸爸那个晚上，捧着战友寄来的一堆书籍，一个人坐在仓房里，小声地憋着哭。
姐姐去仓房拿猪肉的时候，看爸爸的背影。
爸爸无声的哭，哭的浑身发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