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挺勇敢的。”前不久,朱林鹏出差时与一位同行聊起短视频,对方先感叹了这一句,紧接着立刻提醒他,“要小心谨慎,不要太高调。”
朱林鹏是浙江临海回浦中学的语文老师,同时,他也是哔哩哔哩(以下简称B站)上的一位教师博主。从2019年开始,他用账号“教书琐记”在B站上发布了90条教学实录以及班级日常,累计收获了17万粉丝和超过1130万次的播放量。很多网友感慨:“在这样的课堂里切身感受到了语文之美。”
和朱林鹏一样有过“网红时刻”的,还有许多,浙江长兴县华盛达实验学校高中部的历史老师徐娇娇也是其中一位。2022年,她将热门游戏《羊了个羊》改编设计成了学科版《历了个史》,用于历史知识测验。当时,相关的课堂视频走红网络,“羊了个羊改编成历了个史”话题一度登顶微博热搜,当日阅读次数突破4亿次。
近年来,很多老师选择在视频网站上记录、分享自己的教学日常,由此诞生了一批“网红老师”。当短视频的镜头越来越多进入课堂,会给课堂带来怎样的改变?流量的浪潮散去后,“过气”的网红老师们该何去何从?
记录
朱林鹏从2016年开始拍视频,起初是为了记录。
彼时,朱林鹏刚从浙江师范大学毕业,回家乡临海任教。他用手机拍摄记录学生在语文课上的表现,例如演讲活动,或是朗读、课本剧表演等,发布在优酷上,并设置密码,主要给自己学生看。2019年,朱林鹏的第一届学生毕业,在毕业留言册上,很多学生回溯了让他们印象深刻的语文课瞬间,有人还专门找出了当时的视频。朱林鹏意外又感动,“感觉课堂上是有东西值得去记录的”。之后,为了拉近跟学生的距离,他陆续在B站上传视频。2022年9月起,朱林鹏把镜头从学生转向自己,当时,浙江省新课改后用上了新教材,第一次备课和上课有很多新鲜感,他想把这种新鲜感记录下来。
激励,是另一个关键词。此前,朱林鹏参加了不少教学比赛,但成绩未达预期,这让他产生了很强的挫败感。“我是一个挺需要鼓励的人。”朱林鹏自嘲。当他把视频分享出来后,收获了很多肯定,在迷茫时给了他自信。对他而言,发布视频不是为了成为网红,而是为了获得成就感。“我一直在想,我不擅长赛课,对课题论文的兴趣也不大,如果这几条路都走不大通的话,我又没有其他途径来呈现我的教学理念。”朱林鹏顿了顿,自问自答道,“视频恰好就提供了这样一条路径。”
这几年,因为拍视频,朱林鹏渐渐小有名气。他有几次出差去外面听课,有完全不认识的老师过来打招呼,说听过他的课,还有人会找他拍照加微信。不过,在上传视频的时候,他有了更多顾虑,会反复权衡内容的价值,并更在意自己的表达。
出名也给朱林鹏带来了更多收入。过去4年,他在B站一共获得了将近3万元的创作激励。朱林鹏觉得,作为一个兼职内容创作者,能够有这样一笔资金,意义重大。“当我在犹豫需不需要去做这件事情的时候,有这样一笔资金,能够让我不必顾虑钱的问题,对我来说挺重要的。”朱林鹏说,他将其中的一半捐赠给了美丽中国乡村支教计划,剩下的一半则用来奖励学生。
放在以前,如果有学生考试还不错,或者某个课堂活动表现特别好,在给学生奖励的时候,朱林鹏难免会犹豫一下。但是有了创作激励之后,他少了这层顾虑。朱林鹏一直有个“浪漫的想法”,就是在毕业的时候给每个学生送一束花。早在2019年,第一届学生毕业时,他就动了这个念头,但当时想到“一下子一个月工资就花出去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捂紧口袋。2022年,当朱林鹏的第二届学生毕业时,他用了将近3000元的创作激励,给每一位同学订了一束小小的花。“有同学把她买的花送给我,我把我订的花送给她,那个瞬间我觉得很感动。”朱林鹏在视频里讲述这个故事,讲到结尾的时候,弹幕中恰好出现这位同学的留言,时空形成了一种奇妙的交错。
在长兴县,徐娇娇“徐老师”很有名。记者在县里乘出租车去学校,热情的司机搭话说“徐老师的历史课很出名”;记者在学校问路,不同年级的学生都认识她,主动给记者带路。“流量带来的红利”不止如此,在个人成长方面,徐娇娇成了学校政教处副主任,走上了管理岗位。相比以前,徐娇娇有了更多展示自己的机会,同时,她还有机会参与当地的学科研讨会等活动,和更多的名师们探讨交流教学心得。
争议
老师们发布视频、分享日常,能带来红利,也带来争议。“如果身边突然冒出来一个拍短视频的网红老师,我一定先入为主地认为这个老师平时应该不怎么在教书,或者影响教学质量。”浙江一所重点中学的年轻老师罗林(化名)直言。
不务正业,可能是大多数人对类似事件当事人的第一印象。对很多老师尤其高中老师来说,平时教学任务重、压力大,大部分时间都投入在教学中,拍视频要写脚本、剪辑,难免消耗额外的精力,很难有时间兼顾。罗林拿自己举例子:“7点前要到学校管早读,晚上看完晚自习可能还要查寝,结束都10点多了。实在拿不出多余精力思考其他事。”
记者采访了一些家长,家长们最担心会不会影响成绩。去年10月,浙江的“又又老师”离职一度引发热议。凭借轻松的教学风格和与学生间亲密无间的互动,又又老师吸粉超过百万,但随后“人设崩塌”。有家长表示,又又老师在课堂上过于追求娱乐化,经常带领学生做一些与课程无关的活动,忽视了正常的教学进度和质量。作为班主任,她带领的班级常年成绩垫底,还多次违反学校相关规定等。在争议声浪愈演愈烈之际,又又老师突然宣布离职,更加剧了这些猜测。
学生的隐私权也是争议的焦点。朱林鹏觉得,现在的学生是在视听媒介下成长的一代,他们对于镜头的抵触或恐惧可能没有想象中那么强烈,甚至更乐意去镜头前展示自己,希望得到更多人的认同。对于害羞或是不愿意露脸的学生,他一般会在剪辑中把相关内容删掉,并且把内容单独整理出来再私下发给他们。杭州市丁兰实验中学语文老师王杨军也发现,“学生面对镜头,会比没有镜头表现好很多。在无形中,视频对他们是一种督促和激励”。王杨军把学生们在课堂上的表现,拍摄、剪辑成短视频,在抖音上创建了“语文山水”的账号,目前账号的粉丝量已达到1000多万。
也有不少反对声。比如,又又老师曾多次被质疑在学生寝室随意拍摄,不经过学生同意就分享到网上。在抖音上以“老师”为关键词搜索,其中很多视频是在课堂监控视角下拍摄的学生上课和自习的画面。“我觉得有些所谓网红老师的做法有待斟酌。”浙江省春晖中学教师郑国民向记者表达不满。在他看来,把学校的监控片段对外发布,或是将与学生的谈话内容上传至公开平台来引流或制造话题,还有用学校的公共资源为个人账号做营销,都是“越界的行为”。
“我个人总体偏向谨慎,还要预防变相卖课、卖直播卡等常规套路。举个不恰当的例子,就像老师课堂不讲重要知识,课外补课透露重点,变相让学生家长掏补课费,是一个道理。”郑国民说。目前的法律法规之下,并没有明文规定说老师不可以带货,但要遵循的基本前提是,不得影响教育教学本职工作、不得利用职务之便向家长或学生营销获利、不得利用家长资源谋利。采访期间,很多老师向记者表示,流量变现无可厚非,毕竟“面包同样重要”,但个中界限又似乎很难界定。此前,包括又又老师、挖呀挖桃子老师等多名老师,在成名后无一例外地离职并走上了直播带货的道路。
反哺
事实上,很多“网红老师”并不喜欢“网红”这个标签。“我肯定不是网红老师。就算是的话,也就那么一天吧,然后就过气了。”徐娇娇边笑边纠正记者的提法。她强调,老师不是人设,而是职业。即便流量带来了红利,但落脚点仍是课堂。
记者去听了朱林鹏的课,当天讲的是李商隐的《锦瑟》。这首诗的创作意旨历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或以为是爱国之篇,或认为是悼亡之作,还有自伤身世、自比文采之论。他从诗中的典故切入,既讲青春,也谈爱情,分析作者当时的心境。课堂的氛围很好,朱林鹏很擅长抓住某个细节的点,并由此联系现实,偶尔带点生活的哲思,激起学生的讨论热情。
在不起眼的讲台角落,运动相机闪烁着红点,记录下这节课堂的画面。
朱林鹏很早就开始思考语文课的意义。毕竟,语文这门课的投入与分数提升有时不成正比,有的学生因此不愿投入精力。他把语文课比作《甄嬛传》里的皇后,“永远排在第一个但不受皇帝宠爱”。朱林鹏尝试寻找答案。其中,“文本细读”的理念对他影响很大,“语文要教会学生从字里行间的空白处,读出背后的隐性信息”。这一观点与近年来高考语文的命题趋势不谋而合,即命题更加灵活,“反套路”,更注重考查阅读理解等能力。
为了兼顾创新和应试,朱林鹏把课堂一截两半,一半用来创新,一半用来应试。春分时,他带着学生去操场玩飞花令,感知春天。余光中去世第二天,他花了一节课回溯了诗人一生的诗作,下课铃响,同学们正好齐声朗诵,“掉头一去是风吹黑发,回首再来已是雪满白头”。透过镜头,这样的课堂被更多人看见,切中更广泛的时代情绪。
这些年,有个网络热梗叫“教育闭环”——说的是人们在接受教育时,因为人生经验不足,无法真正理解其中深意,随着渐渐长大,阅历逐渐丰富,才能对从前受过的教育有感同身受的理解,形成“闭环”。类似的共鸣奠定了网红老师们的粉丝基础。比如,在《荷塘月色》中,朱林鹏从作者的情感世界切入,重点讲那份难得独处的自由心境,引得一众打工人高呼“破防”;分析《登泰山记》,他从作者的经历入手,提出这不仅是游记,更是为了印证人生选择,弹幕中刷屏的是“轻舟已过万重山”。
近年来,随着短视频、直播等形式兴起,课堂教学有了更直观的展现方式,涌现出更多有想法、敢创新的新老师。但底层逻辑并未改变,只是时期不同载体不同而已。徐娇娇自认为很多时候她并不是内容的生产者,而是线上内容的获益者。“很多博主制作的课件,或是提出的思路,给了我很多启发。”她还发现,更加细分的优质内容,正在反哺线下教学。如今,无论是课堂实录,还是文本分析,或者解题技巧等,都有做得比较好的老师。“学生和老师,获取知识的渠道都更畅通了。”有趣的是,让她登上热搜的《历了个史》,灵感来源是一位初中政治老师发布的《政了个治》。她搜索了做法并对内容做了改编,制作出相关课件,走红后,她还把课件分享给很多来交流的老师。
“视频呈现的是美好的一面,现实生活中更多的还是一地鸡毛,有的是非常琐碎的日常,也有感觉烦心的时刻。但总的来说,我在过去的教学生涯中,感受到幸福要远大于痛苦。”朱林鹏希望他能分享传递这样一种积极的心理状态,可以影响一部分人。
2019年,朱林鹏带的第一届学生高中毕业,其中不少人选择就读师范类高校。去年,这批学生本科毕业,有的重新走入中学,成了老师。或许,命运的齿轮早已悄然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