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家校外培训机构陷入风波。
公开报道显示,精锐教育(NYSE:ONE)日前发布致家长信称,已无法维持正常运营,决定即日起暂停营业,全面转型非学科业务。
今年来,随着“双减”政策的落地,义务教育阶段学科类培训机构进入“行业寒冬”。8月底,老牌机构巨人教育宣布倒闭,9月,新东方、网易有道等机构陆续减少、关闭K12学科类培训业务。
“双减”政策发布两个多月以来,更多整治效果也在显现:一方面,校外培训机构转型、裁员消息不断传出;另一方面,此前铺天盖地的广告不见踪影,课外培训班大大减少,也有不少家长称,教育焦虑明显缓解。
在如此行业“大震荡”“大调整”之下,作为行业组织,中国民办教育协会在这段时间配合“双减”推出诸多服务举措:行业互助、帮助被裁员的从业人员推荐岗位、指导机构转型等,同时协会成立了诉前调解中心,为化解机构与学员、房东及其他利益相关方之间的矛盾搭建沟通和解平台。
中国民办教育协会会长刘林这段时间也格外忙碌,他坦言:校外培训机构相关业务过去只是民办教育协会工作中的一小部分,这段时间已成为工作量最大的部分,为此协会临时增加了多个人手。
刘林观察到,部分学科类培训机构已经开始转型,面临困境的机构仍在自救和寻找行业互助。他估计,不久将传出更多机构宣布停业的消息,未来或将有一半以上的机构离开学科赛道。
在南都的专访中,刘林呼吁,在治理校外培训行业时,既要有力度地落实中央精神,精准全面贯彻“双减”要求,又要有温度地处理好转型中的机构、家长、学生遇到的各种具体问题,促进平稳转折过渡。
刘林接受南都专访/莫倩如
行业降温明显
未来2/3的学科类培训机构或退出赛道
南都:据您观察,“双减”文件印发后,校外培训行业这段时间发生了哪些变化?市场降温了吗?
刘林:肯定已经降温了,据有关统计,今年暑假和往年相比,整个学科类教育培训的量下降了至少1/5左右。
我认为市场热度还会持续下降。据协会了解的情况,相当一大批机构,不排除一些特别有名的,已经决定退出这个市场,但因为他们还背负着众多的遗留问题,比如已经销售的课程还未结束等,所以他们在有序或者逐步地准备退出。大体上,我觉得年底前应该能看到更多机构退出的消息。
我们分析,主动退场的,再加上因资不抵债停业的和因无证无照经营被关闭的,将来全国可能有2/3左右的学科类校外培训机构会离开这个赛道。因此,市场凉下来是必然的。
当然,留下来的机构数量,目前处在动态变化中。影响机构选择的,还有两个关键点:
首先是几个关键的细则。第一个是各地的“营改非”(义务教育学科类培训机构登记为非营利性机构)细则;第二个是收费管理细则。等到这两个细则全面落地,以及对非营利教育培训机构的监管措施明确之后,才能看出最终多少机构会在未来的政策框架下,继续从事这个行业。
另外,决定校外培训市场规模大小的,还有相应需求的校内供应满足情况,也就是校内减负措施的落实情况。中央提出校内、校外同步“双减”,就是要远近结合、标本兼治。
目前看来,孩子的负担确实不断减轻,但是部分家长的焦虑没有全面减轻。如果这些家长的焦虑没有得到有效缓解,那么就会出现众筹私教等变种形式。从政府角度来讲,这类行为要禁止,但其监管难度、成本会很高。因此,下一阶段治本也就是源头治理很关键。
行业看“双减”
有预感存侥幸,背着包袱转型
南都:从您的观察来看,在线教育机构以及校外培训机构,对于“双减”政策有明确的预期吗?整个行业在政策发布前有什么预感?
刘林:整个行业有预感。实际上从今年的三月份开始,中央和地方教育、市场监管等部门,已经采取了多种措施对校外培训机构进行治理。5月21日中央深改委会议新闻播发后,方向和底限公开明确,也就是说文件虽然7月下旬才公布,但信号早已传递出来了。
因此,敏感的机构,早已有预感和预期。有两个重要佐证:一是从今年三月起,学科培训类机构没有从资本市场上得到一分钱新融资,与去年比,是冰火两重天;二是多数以学科培训为主的上市机构,在今年6月底前已经跌了70%以上的市值。
虽然有强烈预感,但是由于文件正式出台前,各方传递的信息非常混乱,导致相当一部分机构心存侥幸,通过低价优惠等方式促销,大量预售暑期与秋季课程,有些家长不了解政策走向,囤积了一年甚至两三年才能上完的课程。
这种侥幸心理和投机做法存在很大风险,遗留了诸多问题,当时我们很着急,希望文件尽快出台,改变这种信息不对称的状况。后来文件出台后,囤课风被有效制止了。
南都:您观察到整个行业目前是什么样的状态?机构开始寻求转型,还是比较茫然?
刘林:整个行业最初的心态,是在焦急中等待。政策出台以后,由于有思想准备,多数机构是坦然接受的,并没有像传言的那样陷入混乱。但是,由于之前的低价预售与促销囤课,相当一部分机构反而背上了沉重包袱,低于成本价的课程,成为发展的负数,转型的困难点。
一部分机构现在还没想好未来怎么办,而是在想怎么过渡。他们的当务之急是把课程消掉,把窟窿堵上,收好尾。这也是当前矛盾最突出的地方。
另一部分资金压力不大的机构,处于过渡期,其中有大概40%在做各种各样的转型尝试。实际上这些年进入校外培训机构的很多人,不是搞教育出身,而是搞投资出身的。这些创业者的抗挫折能力、市场适应能力较强,因此转型时,在教育领域以外再创业还是很有优势的。
“双减”急刹车背后
校外培训一度成为资本的工具
南都:“双减”文件明确规定,学科类培训机构严禁资本化运作。据您观察,资本的进入,给校外培训行业带来哪些变化?
刘林:从我的观察来看,从事教培行业的,分为老一代和新生一代。
老一代人办教培机构时,除了想挣钱养家糊口外,还有对教育情怀的追求。校外培训,对他们来讲,既是职业,也是事业。我和他们中的许多人认识20多年了,过去见面,最多谈的不是赚了多少钱,而是让多少人圆了学习梦想。
后来,资本市场对教育培训行业产生了兴趣。一些老一代校外培训机构也想要利用资本,把事业做得更大。尝试之后,发现资本确实厉害,于是他们也对资本产生了感情,但部分老一代机构并没有被资本裹挟,仍然坚持着教育初心,在努力处理着营利和坚守教育情怀之间的关系。
到2012年之后,一批新机构崛起,这些从业者不像在教育行业深耕多年的老一代创业人,大多是从其他行业转来的。这些人更熟悉资本运作,更熟悉互联网,他们引进了大量资本,对不少老一代机构产生了非常大的冲击。于是,老一代教育机构也坚持不下去了,被迫卷入烧钱大战。
2020年,大多数校外培训机构并没有赚到钱,最赚钱的是媒体广告平台。为什么呢?机构把大量的钱都用在广告上了。结果,这些大平台转头也开始布局学科培训了,这让新一代校外培训机构也感受到了来自“资本+平台”的挑战。
去年年底,我们就开始关注这个问题了,当时很多教育机构股票市值都很高,但是一看财报,多数在亏损,这说明机构的发展在不可持续的模式下。协会在各种会议中,不断地呼吁大家理性、冷静,指出烧钱大战导致的恶性竞争,最终会导致大批机构,尤其是中小机构倒闭。
去年一年,整个行业已经发生了变化,教育和资本在共处的过程当中,相当一部分校外培训教育成了资本的工具,出现了各种问题。“双减”文件出台是政府给教培行业踩下了“刹车片”,要对行业去资本化,让其回归教育初心和本源。
自救和行业互助
争取社会利益最大化
南都:您认为校外培训机构当前面临的最大风险是什么?对处于困境中的教培机构,中国民办教育协会为其提供了哪些支持?
刘林:目前的政策已经明确,有两类机构是不可能获得继续发展空间的,一是新政策下,原来业务成为不合规业务的机构;另一类是无证无照机构。
刚刚提到,文件出台前一些机构疯狂促销,最近“暴雷”的校外培训机构,主要是那个阶段留下了风险。
行业出现问题后,我们协会必须履行自己的责任。协会不仅代表民办教育机构的利益,还必须维护这个行业教职员工、学生(消费者)的利益。我们要做的是站在社会利益角度,在政府部门指导、支持下开展行业互助活动。行业互助直接帮助了机构,但其实服务的是学生和家长。
目前陷入困境的机构,分为两大类,一类还没有倒闭,但出现了资不抵债的现象,存在资金困难;另一类已经明确宣布倒闭,要走破产程序。对这两类机构,我们采取不同的办法来做工作。
某小班是第一类企业的典型代表。此前,这是一个处在创业初期,正上升发展的企业,但这个机构的业务按新规定属于不合规的业务。(注:该小班曾主打英美外教教学,并使用境外教材,这类行为已被明文禁止。)政策出台后,某小班的业务一下中断了,此前他们已经把学员的学费大量投入到市场营销、教材研发等方面。现在机构无法按照承诺为学员继续提供境外外教课程,也无力退费。
对于这类机构,我们会支持其通过自救和行业互助,继续生存。因为这些机构活下去,家长和学员的利益,包括员工的利益,才可能实现最大化。首先指导机构自救,探索如何把已经销售的课程转化到合规的模式下,自我转型消课。其次,开展行业互助,比如,有的机构在研发新的课程,如果旧的学员不接受新课程,那么我们行业协会动员了其他机构,为家长提供想要的课程。现在一大批机构都伸出了援手,为家长提供免费的兑换机会,这样家长有了更多选择。
但是我们了解到有些情况比较特殊,有的家长花了七、八万元买课,这样兑换课程难度还是比较大的。因此目前中国民办教育协会还在探索另一种模式,就是为不想兑换教育类产品的家长,提供别的产品服务,比如保险、医疗、生活用品等。
总之,协会和机构都在想各种办法盘活。根据我们的测算,机构活下来,家长的利益才能得到最大满足,如果机构直接破产,家长只能得到1/5,甚至1/10的赔偿。
对于明确宣布破产的机构,比如巨人教育等,机构在法院指导下走法律程序。我们尽可能动员其他同类型机构给予相应支持,去接收它的学员、职工或者场地等减少社会损失,维护稳定。针对校外培训业裁员问题,在北京市人社局的指导支持下,协会和人才公共服务机构,联合若干个全国大型招聘组织,建立了专门机制,为转岗员工提供了新的就业机会。
南都:还有什么办法能降低家长的损失?
刘林:我们正在探索一种模式:第三方监管模式。
比如一些机构是混业经营,在进入学科类教育培训之前,已经在科技、文化或者其他领域比较成功了。现在学科培训这块欠了家长的钱,无力偿还,但是他们可以继续经营原先擅长的领域,将来定期把一定的利润注入社会第三方监管的账户中,陆续把钱退还给家长,直至债务还清。
目前我们正在积极推进这种模式,也希望政府部门给这些准备彻底转型、想要剥离学科培训的机构一些扶持政策。另外,也请家长有一点耐心,与其让机构破产,不如让它在第三方监管之下分期退款,这样虽然时间长一些,但是对社会有利。
当然,我们开展行业互助也是有前提的,要求处于困境中校外培训机构的举办者、投资人首先要尽责尽职,且没有抽逃资金、转移不当得利等恶意行为,从业者要尽心尽力,而不是采取“甩锅”的办法转嫁责任给家长和社会。
当前到年底,是学科类校外教培行业的过渡转型关键时期,希望大家都来关心帮助机构,促进它们平稳转折过渡。从趋势走向上来看,校外培训治理很快要进入一个新阶段,这个阶段既是巩固前一阶段治理效果,又要加快促进校外培训健康发展新业态的形成,使之更好地配合校内教育。
南都见习记者宋凌燕发自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