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教育上逐渐被寄予同等厚望的女性,却遇到了职场上的隐形歧视。学历通胀中,身在文科的女硕士们,面临着不上不下的焦灼。
刚参加完某银行激烈的“群面”后,木木与几个同样在门口等候的女孩聊了起来。
几分钟前,她们已经见识过了彼此在小组讨论中的才智,于是更有些惺惺相惜的感觉。
“但凡我是学计算机、学理工科的,我现在都不会在这里了。”厦门大学财会专业的硕士生南嫣忍不住先吐槽起来。
几个女生无奈大笑,木木也忍不住揶揄道:“但凡我是个男生,也不会在这里了。”
女性就业歧视无处不在。/电影《82年生的金智英》
木木是一名就读于厦门某财会专业的研究生,在经历了近半年的找工作之后,木木与自己的同学们感受到了传说中文科女硕士的就业困境。
本来财会、金融专业,已经是所有文科专业中就业路径最清晰的学科,但令她们措手不及的是,在学历提升后所对应的求职金字塔上半部分,企业招聘对男性极度友好,对女性却极度挑剔。
甚至出现了一种极端现象,叫做“硕士女不如本科男”:有的企业招聘中写明了,招优秀毕业生,海归优先、研究生优先、男士优先。
近年来,女性读研比例稳步上升。1999年,全国招收女性硕士研究生2.6万人,在硕士总招生人数中占比36.5%。2009年起,女性硕士招生数量开始超过男性。2019年,女性硕士招生人数为44.7万人,占比55.1%。
在教育上逐渐被寄予同等厚望的女性,却遇到了职场上的隐形歧视。
学历通胀中,身在文科的女硕士们,面临着不上不下的焦灼。
“硕士女不如本科男”
这是木木参加的第八次群面。
当时,参加“群面”的9个应聘者被分成两组,正在就一个逻辑问题展开激烈讨论。而坐在旁边的面试官,则双手叉着微笑着看她们的讨论。
网上有不少毕业生提前模拟群面,以应对即将到来的残酷面试现场。/B站
“群面”也被称为无领导小组讨论,即随机成立一个临时工作小组,根据给定的问题展开大概30-60分钟左右的讨论,并给出决策和完整方案。
今年春招“缩水”,不少往年都有招人计划的企业因为经济大环境问题,纷纷减少或者甚至不招新人,导致如今的秋招,群面的录取率更低了。在群面上,“团灭”的事情经常发生。
木木做好了全力以赴的准备。她很快在脑海中形成清晰的逻辑框架,自如地表达,与其他面试者一起,快速干脆地推动流程进行。
正在她们唇枪舌剑了将近20分钟的时候,有个男生敲门进来,由于已经错过了开头,面试官便让他在旁边看着。
而令木木与其他几位面试者愤然的是,这位迟到的男生,直接进入了下一轮面试。
类似对男性求职者网开一面的故事,是木木与研究生同学在班级群里经常讨论的事情。甚至有同学表示自己在群面表现得还不错,但是最终通过的是一名表现非常一般的“双非”男生。
面试就像“玄学”,你很难根据自己的表现知道自己是否会通过。/日剧《东京女子图鉴》
木木说,相比起女生们的怨声载道,班级群里的男同学则显得很“凡尔赛”。他们不时地在朋友圈里晒自己收到的大企业面试邀请,有的甚至已经收到了不少Offer,还在不停投简历寻找更好的工作。
说到这里,木木恨不得自己回炉重造,“多一条Y染色体”。
而硕士毕业于南开大学金融系的李牧也有类似处境。
毕业前,她绝对是众多家长口中那个“别人家的孩子”,研究生期间在期刊发表过不少论文,在各大券商均有实习经验。
可去年找工作将近一年时间里,她断断续续投了将近50份简历都没有找到工作。其中包括字节跳动、腾讯、华为的会计,国际快销品牌宝洁、卡夫亨氏的管培生;四大会计师事务所以及本地的银行、房地产公司等。
海投实在是迫不得已,经历过不少公司的面试后,她发现自己即便看起来很有优势,而且表现还不错,最终也莫名其妙等不到Offer。
她发现,在好不容易进到某些企业的第四轮面试之后,如果竞争对手中还是有男性在,那她的胜算就很小。
唯一的办法就剩下海投。/美国电影《老板不是人》
有不少次在面试中,HR热络地和她聊起了恋爱与婚姻。“有没有男朋友啊?”“感情怎么样?”“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这些看似关心的问候里,藏着一条隐秘的规则:女硕士正卡在一个该生儿育女的尴尬年纪,结婚生子面临着长达90天至半年的产假不说,女性还将面临更沉重的养育责任,那分给公司的精力势必不如男性多。
在大企业以及投行、四大会计师事务所等工作强度明显更大的公司,熬夜加班是常态,作为生育预备役的女硕士们,当然是“次等选择”。
有一次,在第一轮面试,HR甚至干脆问李牧是否应聘公关岗位,很显然,招干事,他们更青睐于男性。有的公司更是明文规定:只招男性。
从2019年夏天到2020年的夏天,李牧一边投简历找工作,一边在“四大”以实习生的身份工作。在之后的面试中,她学会了各种应对性别劣势的办法——在简历的个人介绍一栏写道:10年内没有婚育打算。
不少“大龄”女性在网上吐槽自己找工作困难。/B站
今年,她觉得自己变得“佛系”了,在自我怀疑了将近半年之后,她接受了现实,进了深圳一家房地产公司,月薪8000元。
“先从眼前一点点努力,小公司就小公司吧。”她安慰自己道。
学历贬值,文科女尤甚
木木是工作两年后才决定第二次考研的。当时,第一次考研落榜的她在一家老国企工作,事业上升的瓶颈随之而来,她又想到了考研。
当时就读的学校,是她梦寐以求的学校。她还记得第一次到学校去报到的心情。学校位于滨海城市的环岛路上,是真正的面朝大海,未来似乎也应该是像眼前这样,开阔、清新,拥有大海、蓝天和白云。
她惊叹于学校的教学资源,也享受着老师们带来的新的视野。
可眼前,3年的研究生生涯马上就要结束了,她的注册会计师(CPA)考试因为厦门疫情搁浅了,找工作也并不顺利。
在一些面试中,她发现与自己同台竞技的,不仅有来自人大、央财等国内知名院校的研究生,更有来海外顶尖学府的硕士,心里不免自嘲起来:“我何德何能与各位同台竞技?”
她有点后悔当初的选择:“为什么要考研?是不是多此一举了?”
数据显示,2021年,硕士研究生规模在2020年扩招18.9万的基础上仍稳步扩大,用人单位面临的是更多更高教育水平毕业生的选择。
美国社会学家兰德尔·柯林斯在《文凭社会》书中提出的“文凭通货膨胀”现象,也在中国上演了。留学生身份除了有“敲门砖”效果,在实际竞争中也不再具备优势。《2018出国留学蓝皮书》显示,近年“海归潮”的加剧使得海归就业已从“黄金时代”逐步进入“镀金时代”。
曾经,我们以为更高的教育才能适应更高技能的工作,可事实是,教育水平的提高已经远远超过了现如今工作技能升级的需求,“教育过剩”与“教育落差”同时发生。
不管是招聘者还是求职者,都越来越清楚,我们的工作技能是在职场而非学校中获得的。
考研这条路不灵了。/《演说家》
另一方面,获得更高学位的女生越来越多,1999年,全国招收女性硕士研究生2.6万人,在硕士总招生人数中占比36.5%。2009年起,女性硕士招生数量开始超过男性。2019年,女性硕士招生人数为44.7万人,占比55.1%。
在女性就业歧视与学历贬值双重挤压之下,文科女硕士们面临的是更少而非更多的选择。
像木木及李牧这样有着清晰就业路径的财会专业女孩们,尚且面临越发激烈的竞争,那么对于绝大多数人文学科毕业的女硕士来说,困境有增无减。
黎恬然是毕业于港大中文系的研究生。她坦言,这两年,自己一直在克服的就是“研究生接受人文学科带来的文化滋养,及毕业后从事工作之间的落差”。
人文学科为我们塑造的理想乌托邦,就像一个泡沫。/《无问西东》
正在一家广告公司工作的她也不是没想过,假如当初学的是计算机,也许现在已经不需要再让母亲操心了。
在两年的职场漂泊中,黎恬然从来没有找到过一份理想的工作,要么是工资低得可怜,要么是工作内容令人难受。换了3份工作之后,她对曾经的工作理想逐渐不抱希望。
工作没有让自己拥有很多钱,反而让自己时常有一种价值感的丧失。与这种感觉相伴随的,是时常盘桓在她心里的愧疚。工作之后,她发现自己家庭对她上学的几十万“投资”,似乎很难还上了。
梦想与现实的对比,让人狼狈不堪。/电影《爱乐之城》
近10年,伴随着独生子女政策落地,在教育上,女性逐渐获得了与男性同等的教育机会,不少出身于中产家庭的女孩甚至被寄予了等同于男孩的期待,而现实中,拥有高学历的她们却难免落寞。
就业率低下的人文学科,无法成就这些期待。
结婚与考公的诱惑
最近,在找工作带来的接连的失落中,木木偶尔也想过,不如结婚算了,就像同学们开玩笑的那样“不行就钓个金龟婿吧”。
的确,相比起必须干一番事业的男性来说,女性时不时会受到来自“结婚的引诱”,各种社交媒体的成功案例也都在告诉她:女生不必太拼了,找个不错的对象嫁了事半功倍。
3年前,硕士毕业以前,薏米把未来想得一片“波光荡漾”。小镇出身的她,靠着读书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她暗暗决定继续读博,做喜欢的研究工作。
但在找博士导师的时候,薏米不停地被提醒,女生在读博期间不能婚育,特别是生育问题,他们认为生孩子会妨碍女博士们搞研究。有些博导直言:最好丁克。
但另一方面,男朋友又不能等了。犹豫了一段时间之后,她最终决定放弃读博,按照“正常节奏”结婚生子。随后,她在一家新媒体公司找到了的工作。
去年,她怀孕了,幸运的是,公司并没有因为她怀孕而为难她。只不过,偶尔会想起曾经因为知识与研究感到的欣喜,她觉得很遥远,遥远得不真实。
结婚之所以诱惑。/电影《小妇人》
另一边,眼看女儿在社会中摸爬滚打一两年后仍没有起色,黎恬然的父母仍在催促着她考公、考编。黎恬然从其中选了一个自己不那么排斥的工作:考编制当老师。
有时候,黎恬然会想起上学时与同学们共读的彼得·汉德克的《缓慢的归乡》里,受制于纷繁人世的主人公,不断逃离人世、自我修行——
在阿拉斯加的荒原上、在沉思中,他慢慢地体验到“无我的生存之趣”,时间感的消失带来的是“自我”主体的瓦解,以及对空间不断张开的感知力的跃升,最终,他进入“悉达多”式的超脱的境界。
但回到现实生活,她找不到超脱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