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平民百姓中还敢往海外走的,大概只有留学生了。
不是不怕病毒,而是因为上网课的日子,实在是太艰难了。
在这个求职市场卷到人均硕士的时代,好不容易拿到Top名校的录取通知,却因为疫情只好蹲在家里上网课。已经在国外读上书的同学,生活和学习计划则被粗暴地打断
不能和来自天南地北的小伙伴谈天说地,没有到北欧看极光的浪漫旅行,倒是习惯了颠三倒四的“阴阳生活”,吃透了网课软件的隐藏功能。
都是zoom/teams大学校友。
即使是在网络空间,上课也充满了不确定性。你千万个小心把自己保护好了,老师却说倒下就倒下。“不用上课”这个曾经甜美的通知,在这一两年间被熬出了前所未有的苦涩。
啪,课没了,钱没了,学历打折了,“读大学”似乎成了并不好玩的角色扮演。
在从象牙塔走向广阔社会的时期被“偷走”两年,是怎样的体验?在“海归变海废”的说法流行起来的当下,为什么还要去海外留学?有什么线下体验是线上无法取代的吗?我们和四位留学生、一位老师聊了聊,相信从他们各自的故事和体悟里,能得到一些启发。
#01
线下转线上,
猝不及防地成为“赛博大军”
当疫情开始在英国蔓延时,陶谦和阿拉塔都在伦敦一所大学读大一。
陶谦是中国学联文娱部的一员,由他所在部门筹备的学生春晚向来是本校留学生圈子里规模最大的年度活动,然而在2020年,晚会的举办地首次从英国搬到了国内,录播代替了现场观赏。
阿拉塔是个热爱电影和音乐的艺术专业女生,她经常造访的电影院和美术馆在2020年初统统关门,期待已久的音乐会取消,原本计划的日本交流也落了空。
原本人声鼎沸的牛津街,变得冷清萧瑟。/ 桑榆
课程转线上,也是学校突然的邮件通知。英国政府在2020年3月初宣布停课,已经被疫情折磨得心慌意乱的老师学生这才匆匆忙开始适应新技术。
彼时在英国大学担任助教的朱老师记得,正值春季学期的末尾,学生们应交的两项作业被削减成一项,教网超负荷运转,课堂不再记录出勤率。这意味着,没有了要求学生到场的硬性要求,老师这一方瞬间失去了某种权威光环。
学生不出席课堂的理由千奇百怪,有的因为网络不好而无法上线,有的中国学生表示上课时间正好在回国飞机上,甚至还有人表示除了自己,全家人都中了招躺在床上,作为唯一的“幸存者”不得不在上课时间为家人做饭。
朱老师教授的最后一堂线上seminar(研讨会),应到15人,实际只到了4人,赛博空间里弥漫着尴尬和惨淡。“还能上什么课,就只好瞎聊呗。”
能回国的就想尽办法回国,而国外疫情迟迟得不到控制——不管怎样,都得接受长时间上网课的事实。
酷仔上网课的架势。/受访者提供
酷仔和地瓜干正好在这个关头本科毕业,都拿到了理想的国外院校offer,到底要不要出国,成为了一段时间里令她们夜不能寐的天问。
酷仔所在的学校考虑到“申请人数众多”,不希望这届学生占用下一届的名额,所以不批准defer(延迟一年入学)。要突击考研或者匆忙找工作都不现实,所以不管是不是“函授大学”,只好先硬着头皮上。
地瓜干则约上同学群里认识的两位同专业女生,一起到上海租房,组团上网课。三人中一个家在四川、一个来自浙江、一个来自陕西,同在异乡为异客,三人不仅是互相督促学习的好队友,还成为了一起做饭、一起玩耍的好朋友。
如今,挨过了三个月的网课期,已经到达美国读书的三人仍然同住一片屋檐下。“因为已经提前有了磨合期,大家住在一起会更自然、更熟悉、更快乐。最近在美留学生遭枪击案,闹得人心惶惶,有朋友互相照应,也感觉安全一些。”
打开在线视频,是留学的启程,也是第一届“赛博师生”们重新思考教育和人生的开始。
#02
赛博空间里,
有人更焦虑,有人更自在
时差是摆在“赛博留学生”们面前的第一个难题。
英国的下午是中国的晚上,阿拉塔的网课经常在夜幕下进行,最晚的课在凌晨一点半开始。“整个课堂非常安静,有的人躺在床上,有的灯都没开,后来老师也不再要求我们开摄像头了。”
地瓜干在网课开始时还打着晚上读书白天实习的算盘,在上海租房也是方便找实习。然而只要上过一天“夜校”,想想第二天还得早起通勤打卡上班,就知道想要“脚踏两条船”,可能得拿命来换。
课上的阅读材料都看不懂,哪还有精力实习 / @全时尚未营业
在几位同学的共同经历里,lecture(大课讲座)都是由授课老师提前录好的,学生可以根据自己的时间安排观看学习,阅读材料也在开学之初就上传到了教务网站。需要实时连线上网课的部分,主要是seminar。
上网课挑战着当代年轻人同时进行多项任务的能力。边上课边玩手机是初级选手,有人把老师的淳淳教诲当作涂指甲油的bgm,有人开着“zoom大学播客”渐入梦乡,甚至还有人可以边上班边上课,一副耳机收获双份快乐。
酷仔自己就曾因为边上课边吃零食而忘关麦克风,成为了全班一百多号人的欢乐源泉。
网课事件高频剧情:开麦而不自知。
这些段子背后所指向的,其实是线上听课注意力无法集中的问题。
酷仔认为,“一个人上网课,有种孤军奋战的感觉。你面对的仅仅是一块屏幕,而且它被放置在自己的卧室里,相当于是学习和生活状态的交叉点。无法完全区分学习和生活的空间,特别容易走神。”
学生们所面对的,通常是一个多小时的老师个人演讲+PPT。主讲人看似只需要像平常一样一股脑输出,但实际上制作视频也很令人头疼。
朱老师表示,教课很多时候是一气呵成的,在老师学生的交流碰撞中,也许能将思考带到新的领域。然而一旦要录播,作为“孤独的演讲家”,就会对自己的发言吹毛求疵。
没有学生参与的课堂,很难办。/《超脱》
有一次,他需要录制一段剪辑软件的教学视频。短短二十分钟的内容,他花了一晚上,翻来覆去录了四五遍才满意。
不能面对实实在在的听众,体验差别非常大。很多精心设计的互动内容,在线上都没法实现。
“我是一个特别爱给学生分组的人,经常大手一挥让他们三四个人围成一团,每组发张小卷子,上面写上这节课要讨论的问题。有时候我会直接坐到学生堆中,引导他们去想去说。当你和学生共处一室时,你能注视着他的眼睛,察觉到他的情绪,全身心地去调动他的engagement(参与度/积极性)。”
大概是老师最期待的场景。/《死亡诗社》
然而在划分成一个个小屏幕的赛博空间里,大家散落在天南海北,说不定在边玩手机边跟你点头,别说有眼神的交汇了,此刻在不在同一个宇宙都很难说。
为了抓住小年轻们稍纵即逝的注意力,老师们也绞尽了脑汁。不同于简单粗暴的演讲,给阿拉塔上音效制作课的老师就把视频做到了奥斯卡级别。
“视频是精心剪辑过的,播放音效时,会出现对应的画面,比如雨落下的声音配下雨的视频,全片还装上了字幕,一看就是花了很多心思。”
从线下到线上,互动都是老师调动学生注意力的关键,但在阿拉塔看来,却多少有些负担。
虽然热爱自己的所学,但她并不是一个在人前有强烈表达欲的人。课程转到线上后,她反而觉得自在了很多。
“ 在线下,我是个内向的小透明,大多数时间都是静静地听课。我对欧洲历史很感兴趣,但在相关课程里,我经常是班里唯一的亚洲面孔,同时又是少数几个女生之一,所以身为异类的感觉会比较强烈。转到线上后,这种局促感完全消失了,我似乎可以作为单纯的爱好者来面对这门课。”
由英国著名剧作家阿伦.本奈特创作的《历史系男生》,全男班。
人们得以脱离现实中的种种身份的束缚,以一种更民主、更便捷的形式获取、传递信息,这是互联网诞生初期的乐观愿景。很难说现在的我们是离它更近了还是更远了,但在阿拉塔这里,美好想象得到了些许印证。
“在线下上课时,大家好像都有占座的习惯,第一节课坐哪里,下次就不挪位了,很难去和教室另一头的人打交道。但在线上课堂里,老师会随机分小组讨论,每一次都能和不同的人说上话,感觉互相之间的隔阂反而少了。你能看到每个人的名字和专业,甚至还能窥见他们的喜好。”
比如在一堂名叫《Iron and Blood(铁与血)》的普鲁士历史课上,有些男同学把背景DIY成了飞机坦克,真.钢铁直男的气势破屏而出,让人顿感亲切。
满屏铁血男青年。 不再感到局促,只想放声大笑。/受访者提供
但是,阿拉塔也意识到,躲在屏幕后面的自己其实逃避了很多东西。
“因为觉得长相不一样,表面看上去身份不一样,就开始担心别人对我的看法,觉得紧张、不自信、越来越封闭,这样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包括自己拍短片,虽然一个人表达得很畅快,但很少有好的电影是一个人拍出来的。要在这条路上精进,总是需要与人磨合、甚至妥协。”
“通过疫情这一两年我也越加体会到,孤独是常态,我会一直和它相处。这段网课经历,也是与孤独相处的进修吧。”
#03
大环境这么艰难了,
为什么还要留学?
在“海归变海废”的风口浪尖依然坚持留学的酷仔和地瓜干,追求的并非功利性的“学历镀金”,而是希望给自己更多思考的机会和尝试的可能,在较低的成本下多多“试错”,找到自己擅长并愿意投入热情的事业。
地瓜干调侃说,如今要在金融行业求职,夸张到人均六段实习。试想把它安排在一个普通本硕毕业生身上,岂不是每个学期都在拼命打工?
大学不只是奔向“社会丛林”路上无关紧要的通道,它应该鼓励一个个在青春门槛上的人去探索自己、探索世界的知识,耐心地埋下一颗颗期待在未来发芽的种子。
“美国的教学环境比较注重个人表达,老师会鼓励你说出自己的想法,会有更深入的自我探索体验”。对于地瓜干来说,就读目前的研究生,是想挑战数据分析的工作。然而上手之后,她发现自己确实不是那块料,于是她果断转投了游戏行业,也如愿收到了offer。
“我希望离开大学时,已经明了了下一个阶段想做的事。不想勉勉强强,但也期待未来的更多可能性。”
而对于已经在国外开始学业,因为疫情不能返回伦敦的阿拉塔,有太多的东西是她所怀念的、也是线上生活所无法替代的。
其一是和友人散步时,彼此之间的沉默。
“在线上,沉默总是尴尬的,因为它发生在一个有目的的会面中,说话仿佛是唯一必要的事情。而当我们真正能和他人并肩而行,作为两个独立而又互相照拂的人,我们可以各自去观察,可以保持沉默,想说话时就说话,即使静静地坐在那里也很好。”
伦敦封城期间在河岸散步的人。/桑榆
其二是遇见新事物的冲击感。
“虽然现在每一天都会对旧的东西产生一些新的想法,但自己脑内的风暴总归规模有限,比不上与他人碰撞时那种冲击感。
我记得大一时李沧东来伦敦参加电影节,我去听了他的映后访谈,印象很深。他说,中国有句老话,叫四十不惑,但是自己到了四十岁,反而开始迷惑了。他开始思考,这就是自己的人生吗,未来是不是应该去做一些新的事情?然后才开始拍电影。
是枝裕和(左)和李沧东(右),都是阿拉塔喜欢的导演。
我就反思,自己总是想在一个时间段里急切地达成某个目标,如果没做成,就会觉得很焦虑、很失败。但其实人生的不同时段是根据自己的体验来划分的,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如果现在没做成,以后一定还会有希望的。
这就是一件小事带来的长久的启发,从敬仰的人口中亲耳听到,给我的冲击很大。道理很鼓舞人心,但要真正实践它,可能需要漫长的内外修炼吧。”
知识的积累和人格的修炼是永无止境的,正因如此,我们才更需要在和他人的碰撞中,去拓展自己的边界。
当被问及线上教育会不会替代线下教育,新晋为“热血教师”的朱老师坚定地认为,教育最后要达到的效果,就是传道授业解惑。在面对面的机会下,及时地做出实时调整,使大部分人能够获得课程所传授的知识,同时予以学生作为人的关怀,是老师义不容辞的责任。
“只要有学生,那么实体学校永远都会存在”,因为大学不仅仅是读取知识的地方,更是在与他人和新事物的碰撞中,看到未来的模样的起点。
END
出品 丨 生活方式研究院
撰文 丨 桑榆
图片 | 见署名
视觉 丨 欧阳波比
文中受访者名字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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