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江帆
娘家所在学校那栋老教师楼将被拆除,听闻消息,我便约姐回趟娘家,去看看那里的老房子。父母离世后,老房子用于出租,有好多年没去过。人生匆匆,拂去岁月的尘埃,想要回到父母还在的那个家已是不可能了。
其实娘家不远,就是长沙水风井那所学校旁边的教师楼。这栋七层楼,是上个世纪70年代的建筑。我家在一楼,小三室一厅,有个小阳台,阳台边搭了凉棚,台阶边种了月季、杜鹃等花花草草。门前有棵大树,树旁父亲种了棵葡萄苗,繁盛时盘根错节的葡萄藤长到了二楼,不过,葡萄是酸的,一般被小鸟啄掉了。夏日里门前大树和葡萄藤带来一片阴凉,父亲喜欢站在这里和几位老师一起抽烟,几个教书夫子在烟熏绕指间聊着大局形势,侃着诗词书画。一袋烟工夫,国事家事、高考重点、孩子学业,条分缕析。
我们从阳台出入,进入客厅,正墙上醒目地挂着黑色大理石雕刻“晚晴楼”牌匾。父亲字号“晚晴楼主人”,这是出自他晚年写的诗句“惜取晚晴临隶贴,好凭夕照写江山”,也是父亲书画人生的写照。客厅中堂挂有名家字画,还有香港友人为父亲摄制的大型油画人像。父亲以画会友,母亲以礼待客,家中往来无白丁,时有习画研字的友人到访,他们抽烟喝茶,谈诗品画,李立、史穆、王憨山等书画家偶尔会齐来雅聚。那时,70多岁的老画家刘迪耕经常骑自行车独自造访,老画家瘦骨嶙峋,身体健朗,特别幽默风趣。他逗我们小孩子说,出门玩见到厕所时,就要“有则改(解)之”,不要“得过且过”,以免尿裤子哦!
父亲书房墙壁上挂着“大卫”石雕和世界著名油画“无名女郎”的复印品,窗前的大桌子便是他研画习字的地方,屋子里总是弥漫着悠悠的墨香和烟草味。那时我会在书桌前为父亲研一砚墨,静静地在一旁看他画梅、画竹、画松、画花、画鸟,然后坐在滕椅上听他吟古文、诵诗句、唱古调……直到多年后的今天,与那一抹墨香为伴的轻柔时光,仍在脑海晃荡。
当年,教师楼里住了不少中学教师,其中,教语文的肖老师,教数学的杨老师是我的任课老师,他们与父亲相交深厚。肖老师恃才桀骜,加之他身材瘦削,总是烟不离手,很容易让我们这些学生联想到鲁迅。在肖老师不紧不慢的诵读讲解中,迂腐麻木、嚼着茴香豆的孔乙己,自轻自贱、自欺欺人的阿Q跃然同学们眼前。肖老师还带我们赏读大江东去的诗词,细品晓风残月词句的曼妙。杨老师则是我的班主任,数学课上思维缜密,解题常出妙思高招,让同学们茅塞顿开。课堂提问时,不苟言笑的杨老师目光严厉地扫过教室,最后落在坐在第一排的我身上,教鞭一指,我紧张得一愣,自然回答得不知所云。杨老师却说,你答题声音怎么比蚊子还小啊?在同学们的窃笑声中,我便低头垂目,一脸通红。事后,杨老师会开小灶辅导我,令我成为一名喜欢文科的理科生。
教师楼里还住着几位同年级男同学,都是教师子弟,但我们基本上互不理睬。不过,男孩子总是一副贪玩调皮的样子,李同学放学了就去校园的操场打球,每次还能考出好成绩,理科在班里数一数二;肖同学的作文在他老爸指导下文风老到,文采飞扬;还有个高个子讨厌仔,有时竟然莫名奇妙地扯我头发。在我青春萌动的年纪,男孩子既令我羡慕嫉妒,又讨厌、好奇。高考前,大家表面上故意装作满不在乎,私底下却相当发狠,铆着劲儿学习,每天深夜总可以看到同学家的窗子还亮着灯。考上大学后,大家各奔前程,极少在教师楼遇见,记得有过一次同学聚会,也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指缝很宽,时间太瘦,光阴太短,记忆绵长。时间都去哪了,还没好好感受年轻,我就老了。仍然记得教师楼里恩师们殷殷教诲,记得隔壁邻居送来的饺子味道;仍然怀念书房里爸爸的烟草墨香,想念厨房里妈妈呼唤的开饭声……教师楼承载了几代教职园工的记忆,园丁们教导的莘莘学子已果熟稻丰,桃李天下。像是完成了使命般,教师楼和楼里的美好时光已不复存在,新的高楼即将拔地而起,这将是新的希望、新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