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初,“北京硕博毕业生首超本科生”登上热搜,“学历焦虑”和“学历内卷”相辅相成,激烈的就业竞争进一步加剧“学历内卷”,成为经济下行时代的一个切面。
但是,在学历的敲门砖作用愈加凸显的时候,仍然有人逆势而行,在大学期间选择退学。豆瓣名为“真的需要这份文凭吗”的小组成立于2021年,至今已经有10万多人加入,小组成员在这里吐槽大学生活,人际关系、学习成绩、专业选择......任何一个关键词都可能是他们大学生活中痛苦的来源。在组里,“退学”是一个高频词,超过1000条帖子提到了“退学”。
真正走上退学这条路的人经历了什么?什么使ta做出这样的决定?退学之后的生活是怎样的?ta们后悔过吗?ta们又是如何看待学历的作用的?
做出决定
知识改变命运,当知识被量化,那便成了分数。2017年9月,凭借616分的高考成绩,王余方考入了广州一所重点大学的英语教育专业。大城市、好学校、就业稳定的专业,在世俗的标准下,王余方前路一片光明。但王余方退学了。
起初,听到孩子要退学,王余方的父母崩溃了,“他们当时恨不得掐死我”。父母试图用刺耳的言语将女儿“拉回现实”,“像机关枪一样”连续不断的责备,让王余方根本插不上话。
对父母而言,王余方退学的想法无疑是“离经叛道”。高中时,父亲因为王余方花了一天的时间来看《简爱》,将书架上的书籍全部运走,责令她除了学习什么都不能干。距离高考还剩一年多的时间,王余方的猫被送走了,手机被收了。为了节约通勤时间,他们一家搬到了靠近学校的出租屋。望女成凤,王余方被寄予了太多的期待。
查高考分数那天,王余方紧张到难以入睡。凌晨2时40分,收到消息的一瞬间,她激动地跳了起来,冲向母亲的卧室,大声喊出分数,与冲出来的母亲拥抱在一起。她用“终于熬出头”来形容当时的状态。那一天,父母的电话响个不停,各种亲戚都来分享这个家庭的喜悦。王余方成了当时家族中唯一一个考上“好大学”的孩子。
2018年9月,因为身体原因,带着亲朋好友祝福上学的王余方选择了休学,并且在距离原定复学日期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做出了退学的选择。两年时间,考上好大学的欢喜所剩无几。“我爸妈就很崩溃,他们觉得好不容易等了我一年,怎么又要退学了。”父母害怕王余方是一时冲动,好好的文凭怎么能随意舍弃。
在“学历内卷”的当下,学历与前途紧密相连。在求职过程中,学历甚至成了评判一个人的标准。退学,在父母眼中就是自毁前程。
父母骂哭了王余方,却没有打消她退学的念头。结束通话后,她用写信的方式阐述萌生退学想法的前因后果,她想让父母知道,或许她除了那所“费了老大劲考上的大学”外,还有第二条路。王余方在休学期间四处旅行,“看到的东西越多,我越了解我需要的是什么”。
在针对“退学”的三天家庭辩论中,王余方与父母从退学理由谈到未来规划。每当父亲有情绪时,王余方总会停止接话,这场辩论以父母同意画上句号。
2019年9月,王余方回到学校,找到了办理休学的辅导员,不是为了复学,而是退学。
和王余方一样,苗得雨也退学了。
苗得雨的手写退学申请书
他所就读的学校位于河南郑州,作为有着武校背景的专科院校,它拥有一套自己的升学体系。初中入学,读两年中专,直升大专,原本苗得雨会在这个体系里一路成为一名体育老师,但学校的环境让他感到“厌恶”,而且他认为做教师的前景并不明朗,因为生育率的下降,入学的孩子会越来越少,有可能在未来迎来大裁员。
大一的暑假,他决定退学,他还带走了《运动解剖学》《运动生理学》等几本自己感兴趣的教科书,“觉得日后用得上”。
“我感觉文凭就是一张纸”,这张纸困住的是在乎它的人,但苗得雨认为自己不在乎。对他来说,与其在学校上着众多“无意义”的课程,浪费时间,白交学费,不如去做真正想做的事情。
虽然苗得雨一直在武校学习,但他很喜欢艺术。退学后,苗得雨通过网课学习了艺术史和服装设计相关的知识。他坦言:“现在整个人只有身材还留有体育生的影子。”摄影、阅读、上网课,苗得雨按照自己的喜好,充实退学后的生活,也充实着自己的内心。
对于退学,父母没有过多阻止,他们也不干涉苗得雨退学后的生活。苗得雨父亲是位工人,母亲是一名出租车司机,“在我父母眼中我就是一个辍学的,每天在家里除了去锻炼就没啥了的一个孩子”。他们对苗得雨未来工作的预测局限于认知,例如在工地打工、餐厅服务员。苗得雨尝试反驳,为此还与父亲冷战近一个月。
因为热爱摄影,苗得雨在空闲时间会去参加有关摄影的线下交流会,也会去看各类艺术展。服装寄拍是他现在的经济来源,他会通过社交软件发布个人照片,吸引商家提供产品,进行穿搭拍摄,平均每单赚300元。因为个人风格强烈,苗得雨接收的寄拍服装多为古着风。美黑、长发,这样的他在别人眼中很是“奇怪”,但苗得雨喜欢这样的自己。他愿意用肢体语言表达自己的想法,还产生过去当人体模特的念头。
他计划着之后找一份“应付式”的工作,缓解经济压力,并以此来托举住自己真正喜爱的事业。退学,对苗得雨而言,不是自我放逐。
偏离理想的大学
学不到东西,是苗得雨退学的主要原因。
他所在的学校于2020年创办,授课老师大多数是来此实习的研究生。但年轻的学校留不住年轻的教师,辅导员在大一期末劝说苗得雨“考虑清楚再退学”,但在他下学期提交申请时已经辞职了。三年里,这所学校的老师换了一批又一批,不变的却是那些生搬硬套的课堂PPT。
照本宣科,让本就枯燥的知识更失去了吸引力。听了一学期的课后,苗得雨放弃了从课堂获取知识这条路。他学体育专业,便去找北京大学、北京体育大学的网络公开课程。苗得雨认为,虽然是同样的知识,但名校授课教授的讲解更通俗易懂,上学校平常的课堂就是浪费时间。
作为有着武校背景的体校,校方将“严格”一以贯之,不成文的规矩一条接着一条:不让学生穿拖鞋出门、不允许穿背心、发型穿着都有一套标准……读这个大学对于苗得雨而言“真的是被困住了”。
王余方也感觉自己被束缚了,大学的一切都偏离了她的预期。
“给我们授课的一位老师,他使用的PPT居然是五年前的!”王余方罗列出学校教育的不足之处:计算机课做2007年的数据库,听落后的课程案例,老师上课还有意无意用语言打压学生。她感觉自己每天都在“表演”,表演成老师家长喜欢的模样,用表演掩盖自己对于大学的失望。
就读英语师范专业,王余方渴望出国,跟外国人交流讨论,但她发现“我们老师自己都没有办法跟外国人聊天”。
为了完成任务,王余方不得不做很多不喜欢的事。专业课上,为了拿到那30%的平时分,王余方不仅不能走神,即使讨论的话题她不感兴趣,还得“表演”得非常积极。“无意义”的课程将王余方的空闲时间填满。
大学,在王余方眼中变成了一个每天吃喝玩乐,期末临时抱佛脚便可以通过检验的场所。她失去了学习的热情和动力,却很难自洽。王余方形容那个时期自己的状态是“崩溃的”,这种压力也体现在了身体上,她开始厌学、厌食,确诊了中度抑郁、轻度焦虑还有暴食症。
2015年,李茜从安徽小镇考上北京师范大学数学系,经历了另一种压力。
用流行的话说,李茜是典型的“小镇做题家”。中考以全校第一、全县50多名的成绩考入全县最好的高中。高考全省7000多名,考上985院校的王牌专业。
李茜家附近
但是进入大学之后一切都变了,用电脑抢课、坐地铁、上游泳课......一系列的生活小事对从小镇突然进入大都市的李茜来说,都是陌生和富有挑战的。
就连她一向擅长的学习也感到吃力。“不论多么努力,看一天那个定理也看不懂。”“上课就跟听天书一样。”学习难度陡然增长,要像高中一样完全把知识“搞明白”变得不再容易。但是在李茜眼里,学不懂比考不好还要痛苦。初中的时候,遇到不会的题目,她晚上不睡觉也要弄明白。虽然李茜名列前茅,拥有申请奖学金的资格,但是她觉得,“我怎么配,我只是学习成绩好,我其他的一无是处”。
刘晓光、张硕在《“95后”大学生退学原因分析及其启示》将大学生退学原因大致归纳为八类,因不适应大学学习或学业成绩未达标退学高居第一。从成绩上看,李茜是佼佼者,但是学数学带给她极大的焦虑和痛苦。
李茜也想过转专业,但是老师劝她不要转,“别的专业都拼命想转到数学系,哪有数学系转出去的”,父母也觉得“大家都混着毕业就行了,你怎么就不能混一下?”回忆起当时,李茜认为自己“心智不够成熟”才听从了周围人的劝说。
就这样,李茜错过了大一唯一一次转专业的机会,每天都在无休止的焦虑和担心中度过,吃不下饭,以泪洗面,暴瘦,她患上了抑郁症、焦虑症、双相情感障碍症。大二下学期,她因为心理问题住院,最终决定退学。
退学前的逃离
大一下学期,王余方深受暴食症困扰,在大家看不见的地方,她每天在狂吃和催吐之间循环。催吐次数多了,手指关节被磨出疤痕,嗓子里经常弥漫着血腥味,失眠,爆痘,掉发,肚子痛,后来王余方去医院检查,确诊了轻度焦虑、中度抑郁和暴食症。大一暑假,她决心好好调整,去大理找心理咨询师李雪。
在王余方的高中时期,父母信奉严格教育,和学习无关的事情都不能干。家里的书架被清空,但是因为太爱看书了,她会跑去书店偷看。那段时间和父母的关系给王余方带来极大的痛苦,所以她常在书店的心理学专区晃荡,希望有所收获,就这样王余方遇到了她的“生命之书”——李雪的《当我遇见一个人》。
王余方用零花钱买下了这本书,花了两天时间边哭边看。每页书都沾着她的泪痕,书里提到母婴关系决定孩子的一切,“爱是如他所是,而非如你所愿”,她觉得这是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了,只有让父母看到书才能改变他们的想法。
王余方用“冒着生命危险”形容让父母看《当我遇见一个人》的举动,好在效果不错,一向自以为是的父亲第一次给女儿说了对不起,妈妈也改变了想法。高三,他们会帮王余方谎称病假,带着她看日出、跑步、爬山。王余方可以十天半个月不去学校,也不写学校布置的作业,只挑自己想做的题目写。紧绷的弦有了稍微放松,这让她的成绩不降反升,稳定在年级前15名。
李雪对王余方的意义不言而喻,大一结束,在备受暴食症困扰的时候,她选择向李雪咨询。李雪对她说,“其实你要感谢自己呢,你在吃东西和呕吐的时候是在照顾自己,你有很大的压力需要从身体里释放,你的身体需要食物,你满足了自己,你是在养育自己。”这段话深深地印在了王余方心里,她没有录音,也没有记录,但是随时可以复述出来。
暑假将尽,开学的倒计时不断紧逼着王余方,她担心一旦重回学校,自己又会被困住。
2018年9月,在上大学一年后,王余方选择休学旅行。在一年时间里,她从成都出发,沿着中国最美公路——318川藏线到达拉萨,又去了尼泊尔、斯里兰卡、非洲、海南岛、肯尼亚、厦门岛、菲律宾、马来西亚和缅甸。
王余方背着45升的背包,装着无人机,拿着一个便携小包,独自一人踏上了旅途。为了省钱,她都是采用途搭、做义工、住青旅的方式穷游。一边旅行,一边在公众号上写旅行日记。
2019年3月王余方在肯尼亚与长颈鹿合影
在康定,她认识了独自环游中国的美国女孩阿离;在拉萨,她为天堂时光旅行书店做了半个月义工,看到了闪闪发光的布达拉宫。接着,她作为志愿者去肯尼亚和一群街头流浪儿童一起生活了一个月,在菲律宾的沙丁鱼群中游泳,在斯里兰卡和三个新认识的外国人一起跨年......
由于父母提供的旅游资金有限,在王余方一度以为她只能中断旅行,去横店当群演挣钱的时候,她在非洲做志愿者时写的15篇文章火了。大批粉丝涌入她的公众号,文章打赏给她带来了14000多元的收入。她分期付款买了新的相机和电脑,继续东南亚的旅行。
正式退学之前,苗得雨也“出走”过一次。
大一暑假的时候,他一个人去广西北海涠洲岛的一家酒馆性质的民宿做义工,以工换宿,每天从下午五点工作到凌晨。和想象中的“社会险恶”不一样,苗得雨认为自己的经历整体而言是阳光的,大多数人都是温暖的。
一起做义工的人让他看到了多样的人生。同事中,有和他一样的大学生,有学艺术的研究生,有已经毕业的老师,还有在做约拍的独立摄影师。工作之余,苗得雨和ta们一起喝酒、聊天、玩游戏,苗得雨说:“了解到了世界的参差,大家赚钱的途径都不一样”。
见识到了世界的多样性,苗得雨愈发相信,即使没有学历这张纸,他依然可以赚到钱,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退学后,长路漫漫
被旅行治愈后,王余方已经做好了复学的准备,但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发现了成都先锋学习社区。王余方原本只打算参观两周,感受一下社区氛围,但是待到第三天,王余方就下定了退学的决心。
在这里,王余方“找到了教育最好的样子”。社区收留了“在学校待不下去的学生”,自闭症、智力障碍、网瘾、厌学的孩子都得到了充分的尊重和接纳。王余方认识的一个孩子,因为在学校里被欺负,别人一靠近就尖叫,在先锋社区待了一段时间后,逐渐也可以和人正常交流;她还见到有学生只要定期和导师交流,玩一学期电脑也可以得到学分。
先锋社区提供了一个异常包容开放的空间,更重要的是提供丰厚的奖学金,资助学员出国留学。当时王余方和舍友打电话聊天,舍友告诉她期末考试的监考老师边抽烟边监考,卷子让学生改,改错也不管。对比之下,先锋社区是“显而易见”的选择,她动了退学的想法,马上打视频告知父母自己的决定,经过争执和辩论,王余方获得了父母的支持。
退学之后,王余方在先锋社区做了一年半的义工,然后被国内的创新型文理学院录取,拿到了150万全额奖学金,在上海就读一年后,去了她喜欢的美国旧金山重新读大学,专业是她感兴趣的心理学。现在,王余方在美国读教育学硕士。
在美国的文理学院,王余方接受的是“小而精”的教育,一个班二三十人,师生比大约是1:15,每个学生有好几个顾问,随时可以和老师约好时间一对一交流。上课坐座位的方式都是变化的,有的时候围成一个圈,有的时候坐在地上,还有的时候直接到户外,老师会想方设法地增加互动,设计小游戏、让大家讨论,教学PPT也一直在更新。“你能感觉到ta很用心,想办法吸引你的注意”王余方说。
如果退学是一场自救,那么王余方在文理学院读书应该是这场自救的最后一环。王余方在这里如鱼得水,体验到了和国内本科完全不同的教育方式。谈起未来,她表示除了继续读书,还希望成为一名育婴嫂,为此她在今年暑期回国,考取了相关资格证书。
相比之下,李茜就没那么幸运了。经济是选择退学之后的不得不考虑的问题。上学时,她能住在价格低廉的学生宿舍,吃平价的食堂。一旦离开学校,现实的压力扑面而来。
退学之后,来自安徽小城的李茜离开北京,回到了安徽。李茜说,她卖过水果,卖过衣服,端过盘子,做过小饭桌的托管老师,也在合肥晨光文具的订单部打过工。
一次面试的时候,对方问她是什么学历,她回答:“我高中,大学退学,就相当于高中”。被追问为什么退学,李茜说,“我抑郁”,对方的回应是一个轻蔑的笑。
李茜经常换工作。本来她是文员,按月领工资,但是过年和五一假期老板都把工资扣了,按天算工资,和工人一样。“我就怼他,‘你让我干活的时候是大学生,发工资的时候我是工人’”。老板说,“你这样的脾气,哪个公司都容不下你”,李茜回应,“那你把我开了,然后我就去别的公司去试试,看别人容不容得下”。
李茜的背影
老家的熟人知道李茜退学的事情,有人说她是大专退学,有人骂她是神经病,还有亲戚受不了她的脾气,不愿和她来往,直接删了她的微信。农民出身的父母一开始无法理解李茜的心理疾病,觉得她“疯了”。经历这一切之后,李茜现在“随便想删谁就删谁了”。
她现在在安徽老家的小公司做会计,虽然目前考了初级会计师的证书,但是中级和高级的会计师证书都至少需要大专学历。工作之余,她准备自考安徽财经大学。
谈及未来,她有两种规划。第一种是留在老家做主办会计,“做小镇上一流的会计”;第二种是去上海找男朋友,一边工作,一边学外贸方面的知识,回到老家创业做进出口。
退学有时候像一场自救,有时候又像是人生的加速器,把毕业要面对的问题提前摆到面前。退学是一条艰难且小众的道路,走上这条路的人正用身体力行着加缪那句话,“生存本身就是对荒诞最有力的反抗”。人活着,总会有路走的。
(应受访者要求,李茜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