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我母亲说,我出生时就“天降异象”,那年我们当地连续下了半个月的雨,就是我出生的那天下午住了雨,甚至还出了一阵太阳,接生的大婶都来我家都不用换鞋。我的第一声哭声响起,天上竟然也响起了雷声。
接生的大婶对我父亲说:可惜你生的是个丫头,要是个男娃,说不准还真是个人物。不过即使是丫头,将来也能出人头地。
我是66年出生的,作为父母的第一个孩子,还有出生时的那番“奇遇”,从小到大就更受父母宠爱。即使后来弟弟出生了,父母对我的爱也有增无减。
而我也是个“受惯养“的孩子,从来不会恃宠而骄,从摇摇学步开始,就懂得给父母捶捶背揉下腿,再大一点,就能帮着做点家务。
后来开始上学了,我的成绩一直很不错,只要学校有考试,每一次我都能拿到奖状和奖品。每一次获奖回来,父亲就会小心翼翼地把那张奖状贴在墙上。入睡前,还会和母亲再床头聊几句:小娟,可惜了,要是男孩或许真能应验那场命。
就是在父母的呵护中,即使在那个年代的农村,我一个女孩子竟然也上完初中又读了高中,时间来到1984年,我要高考了。
从小到大,我心里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能跳出农门。用当时的话来说,那叫参加“四个现代化建设”。像我这样的农家姑娘,唯一的出路就是读书。
如今来到高考了,我知道,这是我人生最重要的一次抉择关头,整个高三下半年,没有回过一次家。每个月,母亲都会搭班车到五十公里外的学校给我送伙食费,顺带捎点我喜欢吃的菜。
84年,像我能享受到这样待遇的学生并不多。虽然我家也在农村,家庭条件还不错。父亲是当地的赤脚医生,母亲开着代销店,家里确实能看到几个活钱。
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以来,我的成绩都很不错,但高三的几次模拟考试却很不稳定。
老师也多次和我分析,认为是我心里太紧张的缘故,老师安慰我说,只要你平常心看待,正常发挥就能考上本科。如果再这么焦虑,一旦到时候发挥失常了,只怕就危险了。
老师的话我还是听进去了的,预考的时候也确实很不错,顺利通过了预考,于是,心里也就不再太在意了。
但7月的正式高考,我竟然落榜了。清楚地记得,那年8月10号出分数,我考了490分,离录取线仅有5分之差。
我的成绩是委托乡联校的老师打电话去一中问的,得知我爆了这么大一个冷门,那个老师还特意来了我家,想要安慰我一下,一定要去复读,就差那么一点点,来年肯定十拿九稳了。
不得不说,那年代的老师,思想是多么的无私,一个和自己没有半毛钱关系的学生,人家复读与否和你何关?她将来考上了大学,你又能获得什么?
父母听到我的成绩后,连给老师泡茶都忘了,这在农村是非常失礼的。
在他们心里,我这个大女儿可从来没有让她们失望过,如今一切都成定局,心里的失落肯定更加巨大。
殊不知,自从高考结束后,我自己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的不好的预感,因为那年的数学实在太难,而数学又是我最大的软肋。
后来也知道,那年的数学及格率竟然只有29%,我的数学考了63分,当然还不及格了,但绝对不算最差。
木已成舟,何去何从?按照我自己的想法,当然是继续复读。但这可不能由我自己做主,关键得看父母,尤其是母亲松口。
早在高二的时候,母亲就曾和我说过,虽然你的成绩一直就不错,但今后还要更努力学习,我们家的情况,在 别人眼里虽然光鲜,其实都是“马屎”——外表光鲜亮丽,里面不好看。
原来,这些年为了供我们姐弟上学,父母又一直舍不得亏待我俩,家里已经欠了一千多块钱。只想着我这个争气的女儿能够早点考上大学,那样就能帮到家里。
所以,我自己再如何想复读,无钱寸步难行,母亲真的要是不松口,我就得回家抹“梭铃勾(做家务)”了。
心里那个郁闷啊,既有对自己的悔恨,也有对命运的喟叹,很多年前那个出生时的“天降异象”,如今更是一个巨大的讽刺。
我在郁闷,父母同样更不好过,父亲还好一点,当医生的他,应该是更懂得“顺应天时”,性格也平和一些。
但母亲一向就是风风火火的性子,心里满怀的希望就被我落榜这盆冷水浇灭,用她自己的话说,真的恨不得给你抽几下。
我不敢和母亲说要复读,母亲也一时间不愿意和我说起这回事,母女之间就那么暂时僵着。
过几天就是中元节,我们当地的风俗,那是连续半个月要在家里“下饭”祭奠祖宗,尤其是七月初十到十五这几天更加隆重。
那天早上吃过饭,母亲终于开口和我说话了,不过却是给我安排的任务:把家里那只腊猪头,还有摘下来的枣子拿到街上去卖掉。
其实,按照我们家的风格,从来没有卖掉腊猪头的做法,屋头那颗红枣树,从来也是谁想吃就谁摘,从来没有摘下来卖过钱。
但这一回却给我安排了这样一个任务,我马上就明白,母亲这是在看我表现,算是给我一个小小的警告吧。
但我到底还是没有明白,这其实就是母亲在暗示我会去复读,要不然,会把这些东西都去换钱?
我当然不敢推脱母亲交下来的任务,尽管从小到大,我都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也还是老老实实地提着竹篮出发了。
从我们家到街上也就五六里路,提着竹篮不紧不慢地走着,走到一半,我就觉得两只手勒得火辣辣的,不得已只好把竹篮扛在肩膀上,用一个极其怪异的姿势,总算把东西拿到了街上。
那时候也没有什么市场,乡下人想要出售的土产,都是摆在街道两旁就行。我也依样画葫芦随便找个地方蹲下,猪头和枣子摆在面前,却从来不敢吆喝一声。
大概等了一两个小时吧,我面前的猪头和枣子纹丝未动,看着日头都到中午了,中午一过,买东西的人就少了很多,我的东西只怕就得又扛回家去。
不得已,即使心里一万个不情愿,我也只好站起来开始吆喝几声。
还别说,酒香也怕巷子深,我才不大不小喊了几句,就有个顾客上门了。
来的是个大婶,模样应该和我母亲差不多,只是看她的穿戴像个街上人,手腕上还带了个镯子。
大娘蹲下来看了看我篮子里的猪头,又拨弄了几下枣子,信口问我怎么卖。
我巴不得有人尽快把东西买走,直接就说了个平价:猪头五块钱,枣子两毛钱一斤,你要是一起买走,枣子还能送一半。
这价钱可真是公道,也是我这样没有经验的人才直接报出了自己的底线。
果然,大婶见我说得这么迫不及待,竟然站了起来说:你这猪头黑溜溜的,还挂着油烟尘,五块钱太贵了,给三块吧。
这还不算完,大婶还说你的枣子应该事自家树上摘的,我要是路过你家,还不得摘几颗让我尝尝?怎么还要两毛钱一斤?
其实这也就是家庭主妇讲价的话术,但我心里正郁闷着呢,要不是高考落榜了,母亲哪里舍得把我“发配”来做小生意?
于是便没好气地说了一句:那你还不如去抢好了。
大婶也没料到我根本不和她讨价还价,直接就呛了这么一句,一下子就冒火了:你这姑娘怎么这么说话,早上吃了火药?我好歹也是你的顾客,说话这么难听。
大婶在嘀咕,我也没闲着,说什么买不起就别称有钱人。其实,我平常真的不是个牙尖齿利的女孩,只是因为高考落榜而性情大变吧。
那个时候的街道,其实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熟人,我们刚刚才说几句,就有人走过来“劝架”了,不过大多都是说那个大婶的,有的劝她别和年轻人计较,有的还在外围说什么砍价太厉害,显然是欺负乡下人。
大婶应该也并不是蛮横人,有人说好话她也没了脾气,但似乎又觉得这么走了有点丢面子,嘴里念叨着什么“年轻人,我总有法子治你的”之类的话就走了
当然也有几个大爷大娘劝我,说人家是长辈,看你样子就是读书人,那就退一步当敬老好了。
甚至还有个热心大叔,主动掏钱把我的东西买走了,说都是这东西“祸害”出来的纠纷,我买走了,看你们还吵什么吵。
风波当然就过去了,这么一折腾,虽然我也怄了点气不开心,却反倒把东西卖出去了,顺坡下驴就离开回家了。
这只是我落榜后的一个小插曲,以父母对我的宠爱,自然不会真的就这么让我回家做家务。
八月底,我有顺利地回到了学校复读,第二年的高考,考上了省里的师范大学,算是顺利上岸了。
四年大学毕业,我被分配回本县,原本安排在县里的一中,可刚好我们县那年组建一所新的高中,选址就在我们镇上。
于是,我绕了一个圈,竟然又回到了老家的乡镇。
和我一同回到新学校的还有好几个年轻人,据说也是领导的安排,当年我们县接收的师范类应届毕业生,几乎全部安排到了新学校,说是把年轻有为的骨干全部交给你,期待有个好的发展。
因为回到了老家上班,我也就按部就班地当起了我的老师。很快就知道,我的同事们竟然有好几个都是本地人,只是以前不认识而已。
大家都是年轻人,自然就有很多的共同话题,反正我们一帮同事们相处得很融洽。
一来二去,我和一个叫吴明的男同事互有好感,很快就谈起了恋爱。
我们的关系到了一定程度了,自认为到了能见家长的时候。
首先是吴明带着礼物去了我家,父母对他非常满意,毕竟作为父母,谁也不想自己的女儿远嫁吧,能够嫁在附近,那就能经常回娘家。我和吴明是同事,也算是门当户对了。
接下来就是吴明带我回家了,那是一个周末,吴明告诉我,父母准备了一桌子好菜迎接未来的儿媳妇。
因为他家就在镇上,我们就那么说说笑笑走到了他家,一进门就受到热烈的欢迎。天下父母心,哪个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早点成家?
坐在一起喝茶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吴明的母亲总是有点面熟,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一样,却就是想不起来。
当然,作为晚辈,而且还是“准儿媳”,我自然也不便冒失地去问什么。
吴明的父母很和蔼地问了我一些问题,无非就是一些家里的情况。这些都不需要瞒,吴明应该也多少和他们说过一些。如今再当面聊聊,无非就是借此来拉近一下彼此的关系。
不知道是我的错觉还是怎么了,我也觉得,吴明的母亲看得眼光也有点不一样,虽然一直满脸和蔼可亲的笑容,但总觉得她眼光里有点闪烁。
我和吴明是92年国庆结婚的,但没多久,家里就发生了点不好的事,婆婆突然中风。
幸好住在镇上离医院近,抢救及时就没有生命危险,但左脚从此就失去了知觉,虽然拄着拐杖能够行走,可她老人家却经常忘记左脚不便的状况,又接连摔了两交。
刚好我们放寒假了,于是,我便自告奋勇专门服侍起婆婆来。主要就是要教她养成习惯,不能再像以前那么“粗心大意”忘记自己身子不好的事实。
那段时间里,我几乎成了婆婆的贴身侍卫,整天都是陪着她,说一些宽慰的话,做点好吃的,还要扶着她去外面走走。
目的是既要让她学会自己行走,又要提醒她不能忘记左脚没有知觉的事,更要帮着做点康复,如果能恢复点知觉,即使不如以前也是好的。
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和婆婆以前就相处得很融洽,如今我的贴心服侍,更是让她很受感动,经常对邻居们说:我的儿媳妇就乡一个女儿一般。
经过那么半年左右的康复吧,婆婆的左脚终于有了好转,能够自己拄着拐杖慢慢走,再也没有摔过了。
那天放过学,我们夫妻又回家看望婆婆,想不到婆婆突然拉着我的手问道:小芳,好几年前,你是不是在街上卖过东西?
听到婆婆这么问,我马上就明白:婆婆就是当年和我吵架的大婶。
想不到风水轮流转,自己当时不知天高地厚,就那么冒失地得罪了她,而缘分就是如此奇妙,两个素不相识毫无关联的人,几年之后就成了婆媳。
婆婆倒是没什么,吴明在一旁傻傻地看着我们,不知道我们说的什么意思。
婆婆意味深长地笑着对我说:小芳,你还记得当年临走前,我曾说过一句话吗?
年轻人,我总有法子治你的……
我脑海里马上就响起这句话来,一时间无言以对。
婆婆拉着我的手说:傻丫头,当年我也就是为了面子说句场面话,想不到几年之后,竟然真的用这个法子来治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