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正彬
我是在一个叫孙铁铺的小镇上完高中的。我读的是理科。
我们那个班四十多个人,基本都是农村来的,县城的一个也没有,两三个来自小镇的同学也不努力,上完高二就拿着毕业证工作去了。他们才不愿意劳神费力地跟我们这群农村学生去争高考这根独木桥。
1985年秋天开学,我上高三了,班里忽然增加了好几十名同学,有的是本校上届的留级生,也有从外校转过来的留级生。全班七十多人里只有四个女生,那时候农村重男轻女很严重,女孩能读到高中的很少。
四个女生中有一个很亮眼,她长得白白净净,穿着光鲜亮丽。第一节课班主任就专门介绍:“她叫杜清波,是县城地质队的,人家家庭条件很好,家里有大彩电。”班主任这样介绍,倒不是有意抬举她,而是激励我们这些农村孩子:一定要努力学习,人家这么好的条件,还在努力拼高考,你们就没有任何懈怠的理由了。
彼时,我还没去过县城,更不知道县城有个地质队,但对于彩电我还是有概念的,我姑父在社办工厂开汽车,我的亲戚里只有他家买了一台17英寸的黑白电视机,花了八百多块钱。彩电,我姑父也买不起,要好几千。好几千是个什么概念?教我们的师范学校毕业的老师们,一个月工资才五六十块钱,就是说,他们不吃不喝,也要好几年才能攒够一台彩电钱。
因为是第一个从县城里来的学生,校领导们也觉得很珍贵,单独给了她一间屋子,不用跟别的女生一起挤大通铺。挤大通铺的我们,一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公平,我们一致认为,人家从县城里来到我们这穷乡僻壤,相当于贵客临门,就应该用最高礼仪来对待人家。
同学一年,我从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其他男生也没有,不是我们仇视她,衣着干净时尚的她在我们这一群农村孩子里,就是女神一样的存在,我们害怕我们的话暴露了自己的无知和浅薄,自卑的我们,都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心。虽然不说话,我们一刻也没停止过对她的关注。
她总是一个人默默地来,默默地看书,默默地走,从来不主动跟人交流,全班人都认识她,她认识的同学,估计不上十个。杜清波语文成绩很好,特别是作文,经常被老师拿来当范文读,上语文课的时候,老师也会叫出一两个学生站起来背课文,有一天老师叫到了杜清波,杜清波一张口,全班学生都被惊呆了,原来她背课文时用的是标准的普通话,跟收音机里播音员的口音一模一样。
以前,每开一篇新课文,语文老师都要自己先读一遍,如今,老师也不好意思读了,就叫杜清波读,同学们也喜欢听杜清波读,听人家读书,那真是一种享受。
我们那时候,学习也很刻苦,但老实说,远远没有现在的学生刻苦,我们是从高中才开始刻苦的,现在的孩子,幼儿园都卷开了。
我们那时候,也有早自习、晚自习,但没有老师辅导,也不点名,靠学生自觉。我特别不喜欢早自习,早晨五点半起床,十分钟穿衣、洗漱、上厕所,然后集中到操场跑步十分钟,六点钟开始上早自习,上到七点开饭。夏天还好点,冬天,五点半天还没亮,零下十几摄氏度,真的不想离开热被窝,男生宿舍,班主任每天都要来督促起床,女生宿舍没人喊起床,因为没有女班主任,但女生们都很自觉,杜清波例外,她从来不上早自习。人家有本钱,早读的都是文科部分,语文、英语、政治,这些都是她的强项。更重要的,她的总成绩也很好,一直稳定在前五名。
就这么一个出名的懒人,五一节学校开运动会,她居然报名了,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她报的竟然是铅球,她这么一个文弱的县城女子,怎么会报铅球?实践证明,她的选择是正确的,全校六十多名女生,只有三个人报名了铅球,瘦女生不敢报,觉得没希望,胖女生不好意思报,结果,杜清波毫不费力地得了个第三名。
那一年,她考上了成都地质学院地质勘探专业,她继承了父辈的事业。这是一个让很多男生望而生畏的专业,她却主动选择,我原以为她是一个文弱的娇小姐,原来她是一个勇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