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公夜校大龄班
文|刘小云
“治政之要,在于安民,安民之要,在于察其疾苦…”
晚上10点,在朔州酒店的二楼,一间由客房改成的课堂传出嗡嗡的读书声,一群年过三十的人正在记诵古文,这是申论考试里通用的经典。我端坐其列,双手捂着耳朵,闭眼背诵,十分钟后,白老师拿起话筒:“我们下一题。”
下一题是2019年山西省考的归纳概括真题,题目里有800字的材料,要求概括文中M县的成功做法。白老师教授的技巧——要把动词全部罗列出来,整理概括,算好每一个要点的字数,再写进格子本里。
●考生准备进入考场。图源视觉中国
白老师强调要珍惜练真题的机会,不然上战场就慌了。他说省考比高考更难,高考里绝大多数都考不上,可公务员考试都是大学生和你竞争,我就更加老实地画重点。时间快到11点,老师还没有一点要下课的意思,我已经着急地取消了好几次滴滴。
“今天就到这里吧。”终于要下课了,我拿上书包夺门而出。脑袋被轰炸了4个小时,总算能回家躺一躺。走出酒店大楼,晚风袭来,后面几个同班同学也陆续出来,一脸疲惫,大家互道一声告别,大家都是年过三十的人,晚上在苦读,白天还要顶着困意上班,想到就有些荒诞。
“我还能去哪里”
去年,母亲生病,家里催婚,我从深圳回到山西。在家照顾了母亲一个多月,我便来到朔州,这是山西北部的一个地级市,也是我男朋友的城市,我一直不愿意待在老家,此前的深圳老板也来消息了,随时可以回去工作,但我打了退堂鼓,快三十了,眼看在深圳买房无望,不回家,不结婚,我还能去哪里?我说服自己要参加工作,融入老家的社交圈。
头三个月,我在保健品公司里做策划,每天朝8晚6,一周上六天班,拿4千块钱的月薪。很快我就感到不适应了,这里重关系、重社交,我必须要拿捏好分寸,否则就会被人议论。大家都已结婚,聊的话题都是家长里短,我则显得另类。
工资又被各种克扣,到手不足3500元,这连深圳工资的三分之一都不到,极大损伤了我的自尊。一次下大雪,我滑车迟到了还被罚款,我觉得委屈便离了职,在家做起了线上工作。家人们不放心,觉得我得有个正经工作,尤其是男方全家都在体制内,他们告诉我入了体制,再做你想做的事,还给我举了刘慈欣就是在娘子关电厂写出《三体》,不然一两年后,结婚生子,谁来为你的孕期买单?
●严格的公务员考试现场。图源视觉中国
不由分说,男朋友带我去了公务员培训机构里报名。
这家机构位于朔州市最高的办公楼,外观非常气派。一出电梯,我就看见了满是红色的标语,“奋战一年、幸福一生”,密密麻麻的大表格贴满楼道,列出了教师职称、军队文职、特岗培训等等的考试时间。
男朋友要求不高,指着表格说我随便上一个就行。
“42800元,考不过退全款。”我觉得是天价,拉着他就往外面走。他却给我算帐,4万块钱买个终身保障还是划算的,央求我无论如何要试一试,还夸我聪明,说不定能一举高中,稳定的工作或许能给他安全感,我答应了他的请求。
我去问销售小妹是否有更便宜的课程,小妹一脸难为情,翻着产品表,皱着眉头说:“有是有,25800,58天,但都是晚上。”我追问她,晚上都是给谁上课。
“中年人,上了班的中年人。”她回答道。
“进度实在太慢了”
“白天你可以做喜欢的事,临睡前还能学点东西!”男朋友鼓动下,我报了名。我安慰自己,也就两三个月,考不上,钱就退回来了,学下的知识是自己的,这便宜不占白不占。
2020年1月1日,我加入了这个大龄班,授课地点在距离我家6公里的快捷酒店,我以为在酒店培训就是大家盘坐在床上看电视。
我进去之后才发现东西都搬空了,二楼整层都被租下来做教室。每一间10平米,里面放着五六条桌子、一台投影仪和一块白板。进到里面,已经坐了四五个同学,除了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其他人都更成熟,还有一位大哥已经秃顶了,确实像销售小妹所说的是“中年人班”。
一个课务老师把我叫住,发了厚厚的10本教材,我问道:“公务员不是才考两门吗?”“这里有很多专题呀!一个专题有一本!”密密麻麻的文字,压得我两手都要抬不起来了。大学毕业后,身边不少同学考进了编制,我一个人去了深圳,收入上比老家体制里的同学要好点。聚会时,看到有些同学拮据,我总是大方买单,俨然成了“混得还可以”的大姐姐。
哪想到,现在也泯然出现在考公大军里,我不想和任何人提起这件事,默默抱着书本找了一个角落的位置。
不一会儿,数学老师来了,第一节讲的是整除法,类似于小学数学课的巧算,多年不接触数学,我还没听清他说什么,题目就被解开了。
再看周围的同学,拧着眉毛,和我一样不解的神情。老师没功夫顾及我们听不听得懂,一个劲儿地往后赶,边赶边说你们2个月实在太慢了,进度实在太慢了。他的语速和神态把我带回了高中,那种对数学的恐惧和不安再度重现,课还没上完,我出了一手心汗。半个钟头之后,我已经完全听不懂他在讲什么了,只好目光四处游荡。
突然间,我注意到我前面的大姐右胳膊上別着一个“孝”字,在山西,这表明大姐最近有亲人去世,她的表情严肃又认真,跟着老师的比划不停地写算着。三个小时后,第一节课算结束了,一本厚书翻过了三分之一。我彻底放弃还能学知识的想法,这个年纪培训真是自讨苦吃。
年龄上,我们经历了生活的诸多风雨,可学习力却不似从前,刚下班就来上课的人不敢放松,也很少和老师互动,课间死气沉沉,老师说的内容听不懂也不敢再问,怕人嫌弃自己一把年纪这点东西也学不会:做完题报错,从上到下一片飘红。
我索性想交点朋友算了,定了主意之后,我轻松了很多。男朋友在楼下等我,他问今天学了什么,我慌张地说,数学。
“你现在还不懂体制内的好”
直到第三天,我们班的人数才聚齐,一共12个,课务老师拉了个群,这时我才注意到一对带着婚戒的夫妻坐在我的斜对角。
除了课间的15分钟休息,我们几乎没有任何交流。而且他们迟到严重,六点半的夜校班总是拖到七点,隔三差五还缺课,想交朋友的计划也被打破了。
每晚上课,除了转笔,玩手机,就是干瞪眼。做题大半天,一对答案错一大半,我沮丧地缩在角落里,有些后悔了。
一个礼拜了,数学课终于上完。随堂测验我只拿了50分,但我已经很满足了,想起中学的公式就令人头疼。我等着迎接逻辑课,时间不再那么难熬,上课兴致也高了。课间和女同学一起上厕所,也相互建立了联系,昏暗的考公之路算是看到一点希望。
我前排这位姐姐叫卫红,31周岁,有一个5岁的孩子,她在本地一家快要上市的公司就职。男朋友说那是当地的热门企业,招聘要求很严,尤其是这一二年姿态摆得很高。
卫红姐的文科不行,学习总是跟不上了。我问她为什么要考公务员,她摆了摆手,“没有双休,无止尽的加班,工作紧张。”她的公司有保险,却要自己缴纳公积金,每月房贷压力大,干了五六年了,工资还是五千,休产假时没有一分钱的补贴,回来之后每个月多给三百。她得知她在太原的同学,考上了公务员,一考上婚嫁加产假,享受了不少福利,她的工资和同学差不多,但同学夫妻公积金抵扣房贷每月只需再交200多元,同学开着30多万的车,自己却只能给女儿报一门课外兴趣班。
几个月前,她父亲生病去世,花了许多钱也没有治好,她连丧假都只休三天,她说算是看透了民营公司的资本家嘴脸。她语重心长地劝诫我“你现在还不懂体制内的好。尤其是女人,没有一个安稳的工作真的不行。”
我试图安慰亲人离去的痛苦,没想到她大手一挥:“肝癌,确诊到人没了也就半年,各类报销也解决不了问题,因此更要吃公家饭。”我无法理解老家人对考公务员的热情,我觉得多挣点钱买够保险也能解决生病的问题,但她目光坚定的样子,我也不忍心反驳。
一直考到35岁
接下来是言语课,这是我最喜欢的类目,言语课老师风趣,我们经常七嘴八舌地在课堂讨论,那对夫妻里的先生吐槽自己去年两门才考了100分。两人是从北京回来的,一个做技术,一个做媒体。丈夫李勋是本地人,妻子王霞是同乡,李勋大学毕业后去北京发展,眼看买房无望,想和妻子回太原,考虑到父母的因素,还是决定回朔州生活,两人买了房,在去年结婚了。起初,李勋在网络公司上班,王霞在做文案,他们发现收入只有北漂时的四分之一,每天骑电动车通勤,对周围的生活环境也不适应,怀孕之后,王霞辞职决定和丈夫一块考公。
有一天晚上,下了大雪,这对夫妻开车载我回去,路上,我又聊起了为什么要考公务员的话题,王霞很不好意思地说因为怀孕了,辞职在家养胎闲不住,想找点事做,如果考上了,每周四天就能下班,孩子也不用跟着受罪。
李勋考过2次,还算少的,他的同学在广东,两年考了9次,天南海北地飞,只要有考试就报,不知花了多少钱,终于在去年上岸了。我们连呼执著,老师却不以为意,说他曾经带过一个学生,每年都考,一直考到35岁,也就是在最后一年才考上。
“从考试到上岸,普通人的平均时长是2年。”老师轻描淡写地说。我们听闻机构派他去测题能考150分到160分,这是一个非常高的分数,我们问他为什么不去做公务员,他耸了耸肩说,公务员平均薪资4000元,他开销太大,工资养不活他的好几个女朋友,我们笑作一团。同学们的关系在经历言语课之后明显增进了不少。
没过多久,课务老师突然发消息让我们不要去上课了,具体开课时间等通知。一个礼拜后,我们被通知换到另一个地点,卫红姐才偷偷告诉我,听说是因为竞争对手眼红,以疫情期间群众聚集为由举报了机构,相关部门就把二楼的教室查封了。
新教室还是在酒店,在一家肥牛火锅店的上面,正如我最开始的猜想,一间很大的客房,床铺沙发都在,电视机前竖了一块白板。紧凑地摆着几张桌子。
因为课程进度落下太多,每天的上课时间又延长了,每天晚上7点上到11点。上夜校的两个多月里,除了第三天领书全班到齐过一次,我们就很少完整地出现在教室里,大家要么是加班,要么孩子有事。
每次上课,正是楼下火锅店生意最热闹的时候,有音乐、有吵闹,还有火锅沸腾飘来的香味。有一天。老师都忍不住了,开玩笑说考公务员就是要抵御一路上的诱惑。
但这并没有提起我们的兴趣,楼下干扰不断,加上也快过年了,班里每天能来的学生只剩下了五六个,学习的心早已涣散。连老师都说,每次上课,自己都能睡着。因此,老师从不给我们留家庭作业,因为知道即便是留下也根本没时间做。
“考上了都可以尽力做好”
过年前的最后一天,教室里只留下了我与另一个女孩,这时,我才知道她每天都是最后一个回家,她告诉我再过半个小时,有最后一趟公交车。
“这么晚了还有公交车?”
“有的,这是专门接高三学生下晚自习的夜间巴士,只需要一块钱。”
我拿出手机查了下,最后一站竟然路过我们小区,我决定和她一起回家,等公交车的功夫,我们闲聊起来,我才知道她的名字叫亚男。亚男是隔壁县城的,比我小,现在租房住,在城区一个街道办做临时工,家里人对她的期望就是能有个安稳的工作。
“那些人干同样的活,我们只拿着人家不到一半的钱”,她说到现状,亚男从大三开始就报考各种岗位,国考、省考、乡镇、教师等等,但是因为学的是文秘专业,竞争太激烈了,都没有成功。
“我做题太慢了,去年国考我还有50多个题没做”,亚男说话也慢条斯理,问她有什么兴趣爱好和专长,她连着摇头。她说其实自己好迷茫,毕业之后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所有的同学都在考公务员,家里人催着她,但是家里实在没钱,学费都是培训老师推荐的贷款项目。
多等半个小时,就为了搭乘一块钱的公交车回家,看着亚男一脸迷茫,我安慰她还年轻,就算是考公务员也比別人多几年的试错机会。“但愿吧!”车到站了,亚男离开。我也定了第二天的车票准备回家过年。
我考公务员的事连父母也没有提,整个春节,我都左右闪躲着亲戚们的追问,放了10天假,再次回到教室,所学的东西已经全部忘干净了。
课务老师反复提醒,上申论课是一位山西名师,姓白,很多同学经他点拨成绩能提升不少,要我们认真听讲。结果,我发现这不是公文写作,确切地说是抄书。
他平静地告诉我,这就是能拿到高分,此外,白老师每节课会留出时间让我们背诵作文金句与语录。在一次课上,我扭转了对他的看法。讲完对策题目之后,白老师一再强调意见要有实用性和可执行性,不要提出假大空的意见,他说“尽管同学们心怀各种梦想,考哪个岗位的公务员,考上了都可以尽力做好,你们之中一定有人会成为这座城市的管理者、服务者,老师只想呼吁你们能为百姓实实在在办点事。站在执行者的……”
那一瞬间我似乎被说得有些感动了,沉下心想想,自己从未由这个角度想过问题。
“我要上岸”
两个月的课程快结束了,最后一天,卫红姐提议我们去楼下吃一顿火锅以解连日来的馋瘾。秃顶的大哥却拒绝了,说要赶回家。他叫刘强,这时我才知道他家在县城,距离学校有40多公里,他三两天来一次,每次上课,隔几分钟他就要问老师讲到哪里,经常跑神,进度完全跟不上。他的孩子3岁,他本身有事业单位的编制,考公务员是为了改善待遇,去年没考过,可能本身就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兜底,基本没时间上课,也因为路途遥远,王霞也以不能吃辣婉拒了。就这样,12个“中年人”组成的考公夜校班就地解散了。
接着,我们按照报名岗位被分进了不同的班次进行最后的冲刺训练,60多个人封闭在酒店里七天七夜,每天一个老师,上午讲题目,下午考试,晚上讲卷子还穿插着各种考公名师的讲座,一连线,发现全国几十个城市都在进行轰轰烈烈地考试培训。
满教室哗啦啦的阅读声,做不完的题目,灌输不完的知识点,所有人都在不知疲倦地学习,强度已经逼近极限,就连课间的几分钟都是放着“我要上岸”的励志歌曲,比高考还紧张的氛围在大教室里弥漫着。
听到周围有相互认识的,一聊发现都是前两年参加过考试,大家讨论着哪里好考些,很多人从周围城市过来参加考试,他们热闹地说着各地方言。
最后一天本应该休息,学校还安排了一位名师给我们考前押题,“名师”妙语连珠地讲述一些技能,诸如保持大脑和肌肉的紧张状态有好处;资料分析最后一题选D蒙对的概率大;还让我们买上一套学习尺,有图形的题能直接量出答案等等。
考试的那一天,男朋友带我路过文曲星庙,他提议让我下来拜一拜,我连连摆手,最后果然没有考过。后来,我再联系班上的同学,王霞在待产,她还准备考事业编制;刘强这次算是死心了,路途太远了,他明年不准备考了;卫红姐没有进面试,她打算明年继续考,其他的人已经联系不上了。
(文中刘小云、刘强、王霞、李勋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