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何己派 编辑/ 陈晓平
万亿的校外教培市场,生死一刻间。
7月23日午后,一份16页的“双减”通知开始流传,监管的严厉程度前所未有。有媒体称,已有部分试点市县提前获悉“双减”政策精神,正据此继续开展监管工作。
尽管该文件真实性存疑,但是,其表述应和了人们的判断——只是程度超过预期,上市教育公司纷纷暴跌,在港上市的新东方一度跌逾50%,美股教培板块同样重挫,截至18时盘前,好未来、高途等股价均腰斩。
这一通知,尤其鲜明地将矛头指向了资本,要求“严格控制资本过度涌入培训机构”。
“据估计,大约2000亿元人民币的资金,被迫沉淀在行业里,暂时出不去了。”多鲸资本合伙人葛文伟告诉《21CBR》记者,“回归课内供给为主体,这是最确定的一个信息,板上钉钉。”
这一次,疯狂的逐利性,反噬了资本自己。
资本万能?
戛然冷却前,资本热切追逐校外教培。
尤其K12在线教育,客群量大,用户生命周期长,家长付费意愿强,又有技术加持,成了独角兽的集中孵化地。
全国有约1.8亿中小学生,假设线上参培率40%,家庭每年愿为一个孩子花1万元上网课,至少撑起7200亿的市场,这足以滋养数个百亿、甚至千亿级美元市值的公司。
疫情催化了在线教育,资本涌入在去年达到顶峰。
2020年,在线行业融资总额超500亿元,超过2016-2019年的融资总和。头部在线K12玩家获加持最大,猿辅导、作业帮这两家,加起来的融资额高达380.1亿元,拿走了全年总额的7成。
资本扎堆的另一赛道,在启蒙教育。
幼小衔接的焦虑下,新兴的数理思维、少儿编程,取代遭禁的传统奥数,大行其道。火花思维、编程猫等细分赛道的头部选手,也跻身融资额TOP10的名单上。
他们身后,站着一水的顶级PE、VC:高瓴、红杉中国、IDG、老虎基金、软银集团等,投资轮次集中偏中后期,动辄10亿美元起跳。
最大方的投资者是腾讯,2020年,它出手教育投资11次,在规模最大的10宗交易中,现身三次,代表性的有猿辅导、大米网校。它甚至亲自下场,出品了“腾讯开心鼠英语”这样的项目。
投资人为争份额挤破头。
作业帮的E+轮融资,最初启动时资金规划上限10亿美元,在新老股东的不断接洽中,最终募到16亿美元。
1月初,猿辅导启动一轮超10亿美元融资,抢着投钱的实在太多,“公司压根没时间接受新投资人的尽职调查,顶多聊个天,讲讲公司情况。”有报道这样描述。
值得注意的是,美元基金的资金占比,超过80%,他们的出路,多在大洋彼岸。
资本添柴加火,跑到前面的玩家,满是金钱信仰,不惮以巨额亏损换市场。
“它(在线教育)是钱可以烧出用户,烧出护城河,变成一个持久的、万亿级的生意吗?”
今年1月,低调的猿辅导创始人李勇,在一纪录片(由腾讯投资)罕见露面,他这样回应,“我想不到什么原因是它不能的。”
在那一刻,很多人应该都相信,资本是无所不能的。
流量疯狂
烧钱打仗,资本给的弹药都花去哪了?
绕不开的一个词是“流量”。
2020年初开始,一大波低价试听课在疫情下涌现,价格一路从99元、49元,降到9.9元甚至免费。业内测算,投一个9元课,各项成本至少130元,卖一单赔一百。
去年暑假,10家K12网校的获客大战烧掉100亿元,要知道,在校生(全日制)超过5万名的武汉大学,2020年的教育经费也才98.59亿。
资本是支持他们烧钱获客的。
云锋基金合伙人李娜接受采访说,2020年,在线教育用户红利不可复制、必须争夺,展开获客大战有合理性,她相信“大江大海出大鱼”,在年底,云锋基金投资了猿辅导。
自豪连续8个季度盈利的高途(前“跟谁学”),没能顶住。
高途创始人陈向东说,他不觉得烧钱做生意是正常的,无奈“市场被重构,我的想法发生了变化。”2020年,他的营销总花费是63.83亿,营业收入大涨了236.9%,反而亏了14亿。
好未来上市10年,前8年盈利稳定增长,它也开始亏损,但股价连创新高,市值一度攀爬到580亿美金。
“融资-烧钱获客-亏损-融资”,如此往复形成恶性循环,这场流量游戏没人敢轻易抽身。
资本大量进入,在线教育异化为“流量+转化”,大把资金变成了电梯间、各综艺的广告投放流量。奇妙的是,打点的营销费用,不少又回流到腾讯这类流量巨头。
一位在线教育公司创始人告诉《21CBR》记者,教育项目越早期,投资人投入越谨慎,“获客成本实在太高,投一家早期公司能不能跑出来,有太高的不确定性”。
“资本让教育成了纯粹的生意,当它变成军备竞赛,只有更高资本、更高家庭收入的人能胜出时,长期这是不可行的,也忽视了教育关键的民生属性。”葛文伟说。
“大量的风险投资,投进了营销获客、流量,而不是科技创新环节。”专注早期项目的投资人邹言向《21CBR》记者直言,2018年以来的资本热潮,催生了一波机会性创业者,他们冲着风口而来,沿用互联网、消费业高举高打的做法,害了教育这个慢行业。
“风口里长起来的东西是很虚的,风一停,就会摔下来。”邹言说。
最新流传的“双减”通知,应验了这一结果。
其中有章节专门指向流量逻辑,要求“做好培训广告管控”,“确保主流媒体、新媒体公共场所、居民区各类广告牌和网络平台等不刊登、不播发校外培训广告。”
更严厉的惩处在于,它完全不给资本机会了。7月23日,中金公司研报评价说,“此次教培行业的规范管理严格程度史无前例”。
大幕落下
2年前,作业帮创始人侯建彬谈及上市,有过期待,“一旦上市,我们的体量、规模包括公司的估值,在资本市场的表现一定会是非常抢眼的。”
作业帮创始人侯建彬
“人算不如天算。”有创投圈人士评价,百亿级资本进入猿辅导、作业帮等公司,本想在资本市场收获满满。
如今,千亿资本,将被封印在这些当初争抢的头部项目里。
流传的“通知”显示,学科类培训机构“统一登记为非营利性机构”,“一律不得上市融资,严禁资本化运作”,且要求上市公司“不得通过股票市场融资投资”“不得通过发行股份或支付现金等方式”相关资产,且禁止外资控股或参股。
资本憧憬的退出渠道,被堵了。
更重要的是,监管条件覆盖资质、辅导范围、学时、学费、师资等多个维度,大规模挤压了教培机构的生存空间,去年势头最猛的K12学科培训、启蒙赛道,受限最多。
单单“不得占用法定节假日、休息日和寒暑假组织学科培训”这一条,对于动辄数万人的教培机构而言,就几乎是致命的。
不只高投入、高流量导向高变现,这条增长逻辑没了,更有人形容,“护城河还在,但城没了。”
“教育的高估值逻辑不再,肉眼可见,资本在K12领域的投入,趋近于零。”葛文伟说,教育公司会面临严重的估值倒挂,教育可能回到30年前养家糊口的“手艺活”,不再能大规模证券化、产业化。
过去半年,教培板块成为投资人的噩梦。截至23日18时美股盘前,单是好未来、新东方、高途三家,市值距离其高点,蒸发超过1000亿美元!
高瓴资本、老虎环球基金等机构,一度大量加持教育标的,他们虽然在二级市场成功清仓,一级市场的大量投资,依旧套牢在山顶。
大幕落下,作为投资人,邹言的遗憾在于,这一波资本泡沫里,有太多资源没有好好利用,也未出现杀手锏级别的科技产品。
“2019年直播大班课模型刚出来,我觉得这个模式真好,可以是面向公立校的普惠产品,2020年以后,大家做在线大班课都是买流量获客,这就没多大意思了。”邹言告诉《21CBR》记者。
他仍坚定认为,教育科技是行业的长期趋势和底层逻辑,寒冬中会有不确定性和焦虑,往往也是好项目成长的最佳时机。
而葛文伟的担忧在于,资本离场后的人才流向,“更多优秀人才,可能不再以教育作为创业切口。”
(应受访者要求,邹言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