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流,这个词被习惯性形容中考后孩子们的出路。
进入普通高中或职业高中,似乎成了让命运流向大相径庭的分水岭。
据教育部官网公布的2020年全国教育事业发展统计公报显示,普高、职高维持着6:4的比例。而后者,往往被贴上差生聚集地、大学绝缘体的标签。
关于职业教育,一方面,是国家对普高、职高占比一半一半的提倡,以及政策上的倾斜,另一方面,是职校学生态度嚣张霸道式查寝一度成为热议焦点,以及网络上随处可见的“技校、职业高中到底有没有前途”的忧心讨论。
而无论如何,比起985、211学子们的光环,职业学校中的孩子们,更轻易处在不被看见的境况中。
分流后,到底会发生什么?
我们找到了4位职业高中的班主任,他们用自己的经历,描绘出了这群孩子们的真实状态;也尝试用自己的努力,不断改变着他们的人生轨迹。
新手班主任所面临的冲击
当学生的拳头距离自己的眉梢只差10厘米时,在上海一所市级示范职业高中任班主任的雪雪,终于有点快绷不住了。
五、六个男生拉着那个暴怒的孩子,雪雪也努力保持着最后的冷静,安抚好坐在教室里的学生,冲出教室的一瞬间,她实在是憋不住眼泪了。一路哭到德育副校长办公室,被副校长像安慰孩子一样了20分钟,雪雪才整理好自己的情绪。
暴怒的孩子,我们称他孙瑞。他将怒火对准雪雪的原因,也仅仅是因为,按照学校规定,雪雪没收了学生在校期间要上缴的手机。
最后,雪雪的处理是,回到教室,向孙瑞道了歉,说自己不应该以“粗暴”的方式去收手机。可脑子却不可控地一遍遍复盘刚才的场景,她还是心有余悸,自己到底该怎么管这个情绪容易失控的男孩?
这是雪雪入职这所职高后的第3个月。2020年9月,刚本科毕业的雪雪考编上岸了上海的一家市级示范职业高中,成了中职班(即三年制的普通班)的班主任。
雪雪比学生们没大多少,从小到大,她身边的孩子都与她相仿,听话、努力,而眼下她要管教的这群孩子,时常让她这个新手觉得无所适从。
《大豆田永久子与三名前夫》剧照,图源网络
孙瑞是最让她挠头的那个孩子。比如,在开学第一周,她就进了派出所——捞她的学生孙瑞。
背后的原因没有多复杂,群架。孙瑞在网上说其他人打游戏菜,被当事人找到约了一架,就在学校门口。当事人找的那批人没打过孙瑞,还因此一起进了派出所。
报警的是德育处的主任,因为涉及到外校的学生,他们没办法直接处理。德育处主任通知雪雪来到派出所,她一眼看到穿着校服的孙瑞。
初来乍到的雪雪对于派出所尚且有些陌生,但对于那些有一定经验的班主任来说,学校附近的夜店、网吧、派出所,甚至急诊室的地形,他们早已轻车熟路,有时还会戏称自己是“派出所编外人员”。
雪雪当时并没在意,甚至觉得孙瑞打架的原因很正常,“被打不反击那怎么可能?”
但慢慢的,雪雪发现孙瑞的脾气异常暴躁,全然不能用“年轻气盛”来形容,尤其是在收手机的问题上,孙瑞控制不住自己。
有一次,因为美术课拒绝交手机,班长督促无果,雪雪便找来孙瑞谈话,谈到一半,孙瑞冲出办公室,冲到教室准备打班长,雪雪记得当时桌椅噼里啪啦倒了一片,需要几个男生才能勉强拉住这头“发了疯的猛兽”。
这大概是不少新手中职教师,在初入这个他们所陌生的教育环境后必须要面临的冲击。
雪雪所在学校的学生大多为15、6岁的孩子,一个班级30人左右,一个年级15个班。相较于普通高中的孩子,职业高中的孩子要更早地决定自己的人生——
职业高中的班级是靠专业来划分的,而专业是靠成绩来选择的。这意味着中考成绩决定了他们是学职校的热门专业——电子竞技运营、计算机平面设计、游戏动漫制作,还是烹饪、汽车维修、酒店管理等成绩要求不是很高的专业。
每个专业都有中本贯通班、中高职贯通班与中职班,所谓“中本贯通”即中职教育与应用本科教育的贯通,中职生在毕业后,可以通过转段考试升为本科。中本贯通班级的孩子不必像普通班的学生一样参加三校生高考(即职业高中、中等专业学校、技工学校的应届毕业生参加的高职、专科统一考试),所以入学的成绩要求也会相对来说高一些。
传统观念里,高中生的强大与否取决于成绩的高低,月考、期末考、模拟考、高考,只要排名靠前,成绩够高,表扬与钦佩就会纷至沓来。但在中职生的眼里,哪怕是热门专业的中本贯通班的职高学生,成绩好也不再是一个必然的追求。
“在普高当班主任是身累,在职高当班主任是心累”
在普高,一位班主任的压力来源是高考的升学率,每天和学生之间谈话的内容大概率是成绩排名、家庭关系以及情感问题;而在职高,一位班主任每天的工作重点就是,如何让学生们对未来更有信心,以及帮助他们规范行为问题。
今年1月,安梅从任职了18年的普通高中来到了浙江省某小镇的一所职业高中,切身感受了一把普高与职高的差距。
学校刚建没多久,学生都是四所普高合并后,低分流进来的那批,他们对自己的期望值不高,在学习上更是大打折扣。为此,每天数学课前,安梅都要给自己加油打气,“我给你们上课与上坟的心情是一样的”,安梅与学生玩笑道。
课堂上,宛如安梅一个人的独角戏,她自问自答,自言自语,面对着一群睡觉、说话、走神发呆的学生,当有学生回答她的问题,哪怕答错,安梅也会获得意外的惊喜。
“在普高当班主任是身累,在职高当班主任是心累。”某中职任职的班主任如是说。一堂课结束,安梅只觉得血槽已空。
有时候,安梅觉得自己不是老师而是医生,不管病人病到什么程度,还是得安慰一下。
她明知道一些问题学生最后的归宿是被开除,明知道一些学生烟瘾太大戒烟困难会被处分,却还是期待着,“万一呢?万一有奇迹呢?”
《灵魂摆渡》剧照,图源网络
有时,一位职业高中班主任也能从学生身上感受到他们远胜于同龄人的成熟。
雪雪的一位学生,自学画画与编程,因为他一直有一个独立制作游戏的梦想。他从小时候就开始酝酿,不断修改人物脚本,不断完善动画设计。为了效果的呈现,他找到雪雪,“能不能让你在美院的姐姐稍微指导我一下。”
还有一位话不多的男孩子,虽然他成绩不是很好,却从不会违反校规校纪,特别有礼貌。每次逢年过节,雪雪都会收到他的祝福,自己手打的祝福。有时候,他会找雪雪来谈心,说自己和交往了一年的女朋友的故事。还会给雪雪分享一些感情经验,“老师你知道吗?我每天早上五点多就起床送我女朋友上学,然后放学再去接她。老师啊,感情是要靠经营的,只有你对她好,她才能对你好,才能长久。”
“这群孩子的优秀不是在成绩方面。”雪雪很喜欢这个男孩子,他的为人处事能让雪雪感受到作为老师的幸福感。
但她也会心生感慨,“十几岁的小孩儿已经明白这些了?”
校园跨入社会的最后一道防线
第三次打架后, 孙瑞 被学校开除了。 他妈妈后来找到雪雪,雪雪才得知, 孙瑞 的父母因家暴而离婚,他从小在单亲家庭长大,一比一还原了爸爸的暴躁性格。
“一次他想离家出走,我不让,他把家里的东西都砸了,然后走出家门,为了不让他走,我抱住他的腿,他就硬生生地把我拖行了两个楼层。”孙瑞妈妈告诉雪雪。彼时孙瑞妈妈正住在一家青旅里,她被孙瑞赶出了家门,因为她送走了孙瑞想养的狗。妈妈哭着向雪雪展示了被拖行留下的伤疤,便赶着回家给孙瑞做完晚饭好早些回到青旅。
离异家庭,在雪雪的班上并非少数——她发现这群存在心理问题的孩子,或是成绩不好,在学校不被重视,甚至遭遇过校园霸凌,或是受家庭环境而影响。雪雪班里的孩子“一半以上都是单亲家庭,甚至爸爸妈妈都没有,靠家里老人带”。
从教近20年,安梅接触过太多不太负责任的家长。
她发现小镇上重男轻女十分严重,且大多都是三孩家庭。“老大是女儿,老二也是女儿,他们往往会把老二送到别人家里去,再生个儿子,等老二要读书的时候再接回来。”安梅觉得这便是孩子心理问题的根源,他们或是自卑,性格略显软弱;或是怼天怼地,觉得社会上所有人都对不起自己。
曾有一位妈妈直接把孩子带到安梅家,自己说走就走,留下安梅与孩子面面相觑,“她说这孩子她不要了,反正自己生了二胎了,大号废了就练小号。”而这一切的导火索只是孩子的一次顶嘴。安梅觉得这样的行为更会加重孩子的逆反心理,“十六、七岁的孩子多么敏感啊,你对他们失望了,就选择生二胎,他们肯定会更加叛逆。”
《犯罪心理》剧照,图源网络
当一群缺少父母关爱的孩子们被捆在一起,中职班主任的主要职责也从“教书”变成了“育人”。同样的,一所中职学校的作用并非仅仅教会学生如何学习,更重要的是教会他们以后到社会上怎么做人。
从校园跨入社会的交界处,中职成了这群孩子在成长路上的最后一道保护线。
学校绝不会对学生的问题行为听之任之。制定严格的约束与管理规定,也是中职教育中的关键一环。
“技能我们一直在教,但重中之重是教他们学会应该守的规矩。”雪雪说,“进入职校后,他们会明白,要遵守学校的规矩,才能继续上学,那以后去工作也是一样的。遵守公司的规矩,你才不会被开除,对吧?”
不允许带手机,进入寝室时要保持安静,每周四晚上全体学生坐在大操场上准时观看爱国主义电影……这些不算超纲的要求,对于那些松散惯了的学生来说,无异于痛苦的刑罚。“他们不理解为什么别的普高都可以带手机,而自己却不行。”与安梅任职于同一所学校的新晋班主任小熊如是说。
学校还会聘请一些专门处理特殊问题的教官,解决那些班主任无法处理的麻烦,如辱骂老师、聚众斗殴等。教官们会定期检查,不定时冲进教室,拿着金属探测器检查学生是否携带了所谓的“违禁品”,甚至还会闻烟味儿,如果有住宿生的寝室里有烟味儿,他们就会重点关注,稍有风吹草动就立马行动。
针对玩手机、抽烟、喝酒等违纪行为,学校会设置出固定的处分等级,该警告警告,该记过记过,叠加到一定程度,就会劝学生回去实习。说是实习,可学校并不会特意安排他们去学校对接的工作单位,只是退学的委婉说法罢了。
所幸,仅靠“劝退”两个字就能震慑住大批的学生,毕竟中职是他们能有学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旦丧失了读书的资格,他们只能提前走上社会。
近来,学校开始重视中职生的学习成绩,要求学生参加早晚自习,7:20开始早自习,晚上9:20结束晚自习,甚至比某些普通高中的要求还要严格,而班主任也需要坐班答疑。除了一部分的学习指导,班主任的日常工作更有点既当爹又当妈的意思:既要解决学生的行规问题,又要照顾学生的日常生活,以及最重要的——保护学生的心理健康。
学校给班主任制定了每个月的家访指标,一学期至少家访十五个人,目标对象多为家庭困难与家庭情况复杂的学生。学校会根据班主任家访的反馈,建立一个家访记录表,从而保证老师、学校与学生之间形成稳固且相互支撑的三角形结构,从而建立更深层次的联系。
“这群学生看起来每天嘻嘻哈哈的,其实内心还是充满防备的。”小熊这样强调家访的重要性。只有深入他们生长环境,才能了解这群孩子们背后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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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分职校孩子的家庭是由破碎的关系、杂乱的结构与频繁的争吵组成的,像一个又一个打结的线团,互相缠绕着、拉扯着。这些线团却要依靠班主任与学校颇具耐心地解开。
那是一堂数学课,小熊在讲台上正构思着如何能让这群孩子听懂一个数学定理,教室的宁静突然被撕心裂肺的哭声打破。哭声的来源是一个平时很开朗的孩子汪海洋,小熊以为他生病了,让他检查一下身体,确保不是因为身体痛而号啕大哭后,小熊告诉他:“我先上课,你缓一缓,等上完课你到我办公室我们好好聊。”
下课后,办公室里,小熊才得知汪海洋的爸爸频繁家暴。这次汪海洋被椅子轮着打的原因是自己冲上去保护了在爸爸毒手下的妈妈和姐姐。小熊觉得自己没办法处理这类事情,只能上报给年段段长,学校告诉汪海洋,“再出现这种情况,就要把妈妈和姐姐带离这个地方,一定要跑到街上有监控的地方,这样才有证据报警”。
小熊愈发觉得,这群孩子的成绩好坏不重要,只要他们能心理健康、快乐,不要每天哭丧着脸就可以了。
很重要,也很辛苦
在东北某省会城市的公办中等职业学校从教了近30年的计算机老师云来集,见证了职校这些年来的变化。
“当年职校学生出口好,就业容易,而且学生素质也比现在的高,社会上对于文凭的要求没有现在苛刻,也没有歧视学生的现象。”云来集感叹,“现在上职校,家长、社会都觉得低人一等,中学教师甚至会在家长会上说:‘你家孩子也就是个职校学生了,无可救药了。’”30年间,职校的地位一路下滑。
可想而知,这群位于学历鄙视链底端的孩子们,也更多处在没有目标、没有升学压力、毕业后也处在“好的地方去不上,倒班的单位嫌累不想去”的尴尬局面。
近几年,国家开始重视职业教育,一年给到上千万、几百万的投入,学校的硬件设施、教学设备不断改进。家长也开始有了认知——“去职校也不错,好歹能让孩子念个大专啊!”云来集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的状态,对职业教育又充满了信心。
但他发现,学校空有设备,但用的人却很少,70%的设备都处在荒废的状态,因为没有教师愿意去研究、去开发。云来集找不到当年师徒制下的满足感,那些努力钻研业务的教师是少数派,能来职校任职的文化课教师多是为了逃避升学压力的那批。
“职校的专业要随着社会的发展不停的变化,我觉得是这样的。”于此,雪雪希望更要重视职业教育,“因为我们职业学校是和企业、社会接轨的,所以我们的课程也需要不断更新,更迎合学生的需要,更迎合社会的需要,在教育本身做文章,这才是我们要做的事情。”
提到理想中的职业教育,云来集也侃侃而谈了起来。他希望中职学校不是差生学生最后的选择,中职学校的教师也不要因为职称、工资而消极怠工。他希望上学即就业,就业需要什么,学校就教什么。他希望社会不要将文凭作为工资评判的唯一标准,而是用能力来定岗,“大国工匠都是研究生吗?专业能力最重要。”
学校的招生也是一大问题。中职的生源少之又少,为了争夺生源,学校设置相同的专业,招来的往往是质量差的孩子,培养效果更是与教师的付出呈反比,往往云来集做了很大的努力(去培养),一个假期过后,学生又回到了原点。
“造成这种结果,社会、学校、家庭都有责任,”云来集说,“如果班级里不学习的孩子很多,影响会很坏,所以职校班主任很重要,也很辛苦。”
《风犬少年的天空》剧照,图源网络
作为班主任,云来集开始把工作重点放在树立学生的自尊心上,他找到那些行为问题频发的学生,让他们独立完成事情,再给予鼓励,让他们感受到老师是喜欢自己的,慢慢建立起信任,他发现一切正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毕业后,近八成的学生也时常带着感恩的心和云来集分享自己的生活:往届的学委,自己开了公司;往届的体委,成为了某大型公司的区域总经理……看着他们或是发达,或是对社会有了贡献,云来集感受到了作为中职教师的成就感。
雪雪也逐渐发现自己的教育并不是徒劳,班级的孩子变得更有礼貌、更懂规矩,没有那么以自我为中心了——
以前想迟到就迟到的孩子,现在也会发信息和雪雪解释自己可能会迟到的原因;进门从不敲门的孩子,也懂得得到老师回应后再进办公室;那些想参加三校生高考的孩子,也会开始认真听课,甚至在家长的支持下参加培训……
或许这些细细密密的成长,才是中职教师的最大慰藉。
(文中孙瑞、汪海洋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