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目新闻记者徐颖
《红楼梦》成了高考热门题库！今年，全国甲卷的作文题以《红楼梦》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为材料，考生直呼“太难”冲上了热搜。据统计，在2004至2021年的18年中，以《红楼梦》为高考语文测试内容的省市至少有8个，题数有40个之多。6月10日，极目新闻记者采访了古代小说研究专家、武汉大学教授陈文新，请他解析《红楼梦》与高考。
全国甲卷——
《红楼梦》写到‘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时有一个情节，为元妃（贾元春）省亲修建的大观园竣工后，众人给园中桥上亭子的匾额题名。有人主张从欧阳修《醉翁亭记》‘有亭翼然’一句中，取‘翼然’二字；贾政认为‘此亭压水而成’，题名‘还须偏于水’，主张从‘泻出于两峰之间’中拈出一个‘泻’字，有人即附和题为‘泻玉’；贾宝玉则觉得用‘沁芳’更为新雅，贾政点头默许。‘沁芳’二字，点出了花木映水的佳境，不落俗套；也契合元妃省亲之事，蕴藉含蓄，思虑周全。”要求考生结合自己的学习和生活经验，写一篇文章。
说出题的老师也不一定读懂了《红楼梦》，不免太小看人了
记者：陈教授好，《红楼梦》又出现在高考试卷中，今年是作文题。您觉得出题者想要考察的是学生哪方面的能力？网上有篇10万+文章，说得也挺有意思，说真的读懂《红楼梦》的话，应该知道贾宝玉所题的匾额内容之所以能胜出，是“应制”，在歌颂朝廷和皇上上比较妥当，说出题的人也没有读懂《红楼梦》。
陈文新：说出题的老师也不一定读懂了《红楼梦》，不免太小看人了。这是一道作文题，不是一篇学术论文，出题老师不可能为了证明自己的学术水准，长篇大论就“应制”加以阐述。
古代的科举考试，有大题和小题之分。选拔秀才的考试，重在考察考生的天分和文字驾驭能力，多出活泼轻灵的小题，题目虽然都来自“四书”“五经”，却不一定一本正经。比如，蒲松龄被录取为秀才的那一次院试，第一道八股文题为《蚤起》，出自《孟子·离娄》篇的“齐人有一妻一妾”章。孟子的原文本已写得“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蒲松龄的应试作文更是诙谐幽默，把齐人之妻欲伺察齐人外出真相而早起的复杂心理和情态，惟妙惟肖地呈现在了纸上。也就是说，蒲松龄这篇八股文的长处，在于生动描写富贵丑态，而不在于阐述儒学义理。
选拔举人和进士的考试，重在考察考生对儒学经典的整体把握水准和系统阐释能力，通常都是典雅宏大、内容完整的题目。比如“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则百姓亲睦。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等等。
比照大题和小题的区分，可以说，今年全国甲卷的这道作文题，属于大题这一类，它要求对《红楼梦》原文有较为准确的理解。有人主张从欧阳修《醉翁亭记》“有亭翼然”一句中，取“翼然”二字，被贾政否了，理由是不切题，“此亭压水而成”，措辞“还须偏于水”。贾政主张从“泻出于两峰之间”中拈出一个“泻”字，有人即附和题为“泻玉”，又被贾宝玉否了，理由在于，这里是元妃的省亲别墅，皇家的行宫，怎么能用“泻”这种带亵渎意味的字眼呢？古代与朝廷、皇上相关的诗文，讲求雍容典雅，字面必须堂皇富丽。贾宝玉所用的“沁芳”二字，就大体符合这个标准。
除了对《红楼梦》原文要有较为准确的理解，这道作文题还要求考生结合自己的学习经历、人生体验，展开系统的讨论。这个要求是发散型的，不必拘泥于某一方面，只要联想合理就行，关键是要写得新颖、畅达、漂亮。这几个要求，都有相当的难度，在规定的时间空间内写出一篇好文章，的确不容易。
高考考生读《红楼梦》，可把重点放在写实和诗意层面
记者：《红楼梦》连续多年出现在高考考题中，2021年的北京语文高考卷上就已经考察了关于《红楼梦》中“元妃省亲”的情节。2020年，北京语文高考试卷中出现了关于晴雯的判词的考题。2019年，北京语文高考试卷中关于《红楼梦》的考题是以微作文的形式出现的，让学生们写一篇分析《红楼梦》主角林黛玉的微作文……陈教授，您觉得从高考考生的角度，应该怎样读《红楼梦》？给些阅读建议？
陈文新：这要从《红楼梦》的特点说起。
《红楼梦》包含了写实、诗意和神秘氛围三个不同层面。
《红楼梦》长于描写现实情境，贾府就是依照现实生活的情形描绘出来的。“世代簪缨”“诗礼传家”的贾府虽有种种纷争、毛病，大体的礼数秩序则依然得到维持。主子们养尊处优，呼奴唤婢，却并不随意作践下人，各房主子与贴身丫头，大都关系融洽、温情脉脉。贾母不光对宝玉疼爱有加，时常与孙女孙媳门逗乐游玩，对丫头鸳鸯信任倚靠，接待穷亲戚刘姥姥也和善厚道。世代为仆的赖大，当上了管家，有了自己的房舍、田地和奴婢，蒙贾府“恩典”，他的儿子赖尚荣被注销了奴才名分，捐了个县官，富贵起来了。而不太驯顺的焦大，虽然当年救过老主子的命，到老还是府里干粗活的奴才，因为喝醉了酒乱骂小主子，被捆起来，打发到荒远的田庄去了。鸳鸯作为贾母的心腹丫头和生活依靠，连王熙凤也要留意她的眼色。赵姨娘虽然名为主子，却因行事昏聩，连小丫鬟也不拿她当回事。“其间悲欢离合，兴衰际遇，俱是按迹循踪，不敢稍加穿凿，致失其真。”（《红楼梦》第一回）其中，性格鲜明的人物有数十个，打破了脸谱化的旧套。
曹雪芹还长于将诗意境界以写实的笔法呈现给读者。比如，《红楼梦》的许多人物具有内在的诗意或韵味。黛玉的幽香如兰的气质，湘云的魏晋风流，晴雯的光风霁月的胸襟，妙玉的如槛外之梅的孤高……曹雪芹从不过分夸耀这些女孩的才、学，而是突出她们特有的诗人一般的感受生活的方式。在展开富于诗意的情节时，自然妥帖，具有鲜明的写实特征。如第二十三回对黛玉葬花的描写，既是诗的意境，也是生活的画面。
曹雪芹也善于将神秘氛围以写实的笔法呈现给读者，《红楼梦》写了诸多无法问其究竟的场景、人物和情节，扑朔迷离，却又写得极为真切。例如，贾宝玉就不乏神秘色彩。“却说那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十二丈，见方二十四丈大的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那娲皇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单单剩下一块未用，弃在青埂峰下。”这就是宝玉的前身。他被一僧一道携至“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走了一遭，而他来到这个凡俗的世界时，“一落胞胎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还有许多字迹”。以写实笔法描叙神秘而富于诗意的人物、场景和情节，这是《红楼梦》的一个特点。
对于《红楼梦》的写实、诗意和神秘氛围，作为高考考生，要把重心放在写实、诗意方面，至于神秘氛围，主要是为了达成某种艺术效果，不必花太多精力。
阅读《红楼梦》，可以在潜移默化中提升语言能力
记者：据网友统计，在2004至2021年的18年中，以《红楼梦》为高考语文测试内容的省市至少有8个，题数有40个之多。为什么“元妃省亲”的情节，是容易考到比较多的？《红楼梦》中还有哪些情节适合出考题？
陈文新：《红楼梦》的好处，可以从两个角度上加以说明。从内容来看，《四库全书》里有那么多的文言作品，经史子集，博大精深，无疑是中国文化的主体，但对今天的读者来说，它们都不能像《红楼梦》那样让人感到亲切。《红楼梦》作为高考题库的重要部分，确实是合理的。从语言来看，尽管白话文运动已经100多年了，尽管用白话作为官方语言，已经100多年了，但是所有1919年以来的白话作品，尽管成就卓越，代表了中国文化在新时代的进境，前景也无限灿烂，但至今还没有一部作品能和《红楼梦》相比。包括那些杰出作者，鲁迅、茅盾、巴金等，他们的语言，也还有完善的空间。阅读《红楼梦》，可以在潜移默化中提升语言能力。
贾宝玉经常被说成不喜欢读书，其实他不喜欢读的是某一类书，在文学艺术方面，他不仅天分极高，读书也很多。大观园试才题对额就是例子，他的议论，他的眼力，他的才情，都让贾政的那一帮清客佩服，作为父亲的贾政，也感到很有面子。后来他的姐姐元春看了，也觉得宝玉所拟的那些对联、匾额都好。
“元妃省亲”的情节，既写出了贾府的鼎盛与豪华，也写出了宝玉的天赋和勤奋，无论是从气象上来看，还是从励志的角度来看，都比较适合于高考群体。这是一群拥有广阔未来的年轻人，给他们阅读的材料，如果能带来春暖花开的感觉，同时又起到励志的作用，当然是命题人所青睐的。
如果是出知识题，《红楼梦》中与大观园有关的诗词曲和相关情节，大部分都可以作为素材。如果是出作文题，就要把考生的知识结构、社会的价值取向结合起来考虑，因为大题最能体现考试的导向，它既是对中学语文教育的检测，又是对中学语文教育的引导。
记者：除了《红楼梦》之外，中国古典文学经典中哪些作品也入考题较多，这个您了解吗？高考考生的经典阅读应该怎么开展？
陈文新：这个我没有做过统计，以我的感觉，《论语》一类的儒家经典，王维、杜牧的诗，苏轼、李清照的词，《西游记》一类的小说名著，比较适合进入考题。
考试和学术研究不同。学术研究注重精深，考试要注重难易的适度和题面的典雅，不是所有好作品都适合用作考题。像《墨子》一类的书，汉代的赋，黄庭坚的诗，吴文英的词，用作考题时就需要谨慎。
高考考生的经典阅读，应以教材为中心，适当加以拓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