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芸啊,你快回来一趟吧,你妈出事了”。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大脑有瞬间的空白。
坐在回家的车上我有些恍惚,有那么一瞬间我在想这些年我是不是做得有些过了。
自从我爸走后,我和我妈之间的关系就变得有些微妙。因为有些事成了我们之间的禁词。
但那时候我们总归还是相依为命,惺惺相惜的。
可出了那件事以后,我对我妈的感情就变得复杂起来,更准确地说是多了一些恨。
所以,高考填志愿时我填了离家很远的城市,那时候我想我再也不要回去看她了。
下了飞机后,坐在回家的车里,车子快速地行驶在宽阔的马路上,看着窗外时而熟悉时而陌生的景色,回忆如潮水般袭来。
有关我和我妈之间的故事,还得从头讲起。
我们家在东北的一座小县城。我爸是医生,我妈是护士。
九十年代初,双职工家庭是多么令人羡慕啊。
可是我的出生好像就预示着人生是多灾多难的。
我姐身体不好,所以我妈怀我的时候院领导有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我刚出生不久,就被人举报了。
院领导想包庇也不行了,我爸便丢了工作。
但就在我爸丢了工作不久,我那体弱多病的姐姐就永远离开人世了。
所以其实,到头来我们家就还是只有一个孩子。
据说,我爸我妈是包办婚姻。
但在我的记忆里他俩感情很好,并没有小说里的意难平和心难安。
他们也很少起争执。如果一定有争执,那也是因为心疼对方一时情急而口不择言。
我爸沉稳,我妈温柔,两个人一直都是琴瑟和鸣。
我爸被医院辞退以后在县城找了家诊所工作。
后来诊所效益不好要转让,我爸就把他盘了下来。
一开始的时候诊所生意并不好,家里全靠我妈的工资来维持生活。
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我妈总是很忙,像个陀螺似的,不停地转啊转。
她很少有时间亲亲抱抱我。
我上小学时,诊所生意依然不好,那时候姥姥姥爷还生病了。
我没有舅舅,有一个小姨,嫁得很远,我几乎没怎么见过。
所以照顾姥姥姥爷得事情就全部落到了我妈头上,出钱出力一样也不能少。
因此,我们家一度揭不开锅,最惨的时候需要爷爷奶奶接济度日。
可是我爸有三个哥哥啊,六双眼睛都看着呢,爷爷奶奶偷偷地帮一帮还行,但不敢多帮,不然我大伯他们非掀了屋顶不可。
日子终究是要过的啊,生活不会因为谁可怜就对谁好一点。
我爸是医生,也是书生,他的所有心思都在诊所里。
我妈懂我爸的倔强和自尊。她不愿意强迫我爸做他不喜欢的事。
日子实在太难,我妈就开始摆地摊,卖小吃挣点零用贴补家用。
东北的冬天冷得厉害,呵气成冰,我妈在马路上摆地摊的那些年,一到冬天手上脚上就会起冻疮。
我爸心疼我妈,但又没有办法,毕竟他除了治病救人别的什么也不会。
他只能把更多的心思用在照顾我姥姥姥爷和研究医术上。
可是啊,我小学毕业时,我姥姥姥爷还是相继离开了。
姥姥姥爷的去世对我爸打击很大,他总觉得如果有钱是不是就能多撑一撑。
但我妈却说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让我爸不要太难过。
明明她才是那个最心痛的人,但她却要安慰我爸。
现在想想,这就是爱情吧。
虽然没有太多甜言蜜语,但是所有的行动都是真心实意地付出啊。
我上初中时,诊所的生意慢慢好了起来。
因为我爸在中医方面有了不错的提升。
他帮好几个久病不愈的病人调理好了身体。
有了活招牌,慕名而来的人越来越多。
眼看诊所越来越忙,我爸一个人完全顾不过来后,我妈便辞了医院的工作到诊所给我爸帮忙。
我爸是很好的中医,而我妈跟着医院的医生学了西医。
中西合璧,完美配合,诊所的生意蒸蒸日上。
虽然他俩经常忙到半夜,但我们家的生活水平有了质的提升。
我妈不用再为了生计去摆摊,我爸不用再心疼我妈又无计可施。
家里多了欢声笑语。幸福近在咫尺。
物质条件越来越好以后,人就会轻松很多,那几年,每到周末他们都会抽一天时间带我去周边转转。
春天踏青,夏天抓鱼,秋天采风,冬天滑冰。
我从一个懂事的小大人变回了被爸爸妈妈捧在手心的小宝贝。
又高兴,又满足。
那时候我憧憬的以后是,考个家附近的大学,谈个男朋友,然后和男朋友一起回家乡过小日子。
我爸笑话我说没出息,我说要那么有出息干啥。
那时候,我以为,这么简单的愿望会很容易实现。
谁承想,我高二那年,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让我的人生走向了另一条轨道。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冬天,也是一个很平常的周五。
早上我出门的时候大朵大朵的雪花从天空飘落。在东北,冬天下雪是多么稀疏平常的一件事啊,只要多穿点就好了对不对。
可就是那么平常的一天,我爸却永远地离开了我。
我从学校回到家的时候,我爸已经没有呼吸了,我妈瘫软地坐在我爸身旁不说话也不嚎叫,就是睁着眼睛流眼泪,眼底是无尽的绝望。
她肯定恨死自己了吧,毕竟我爸是为了给她买小吃才在路上出了意外的啊。
可那个时候我不但不懂得安慰她还怪她。
其实我爸活着的时候我和我爸的关系并不是特别好。
但人总是这样,失去的就会显得格外珍贵。
所以,我爸走后,我脑子里想的全是我爸的好。
比如他会在我放学晚的时候去学校门口接我,他会给我买我妈不让我吃的蛋糕,他会给我买华而不实的名牌衣服,只为了让我在学校有面子。
越想,我对我妈的怨气越重。
所以平时说话吃饭的时候我会有意无意地用言语刺激我妈。
但我妈对我的刺激总是充耳不闻,她从来不会还口。
我像是将拳头打在棉花上一样。
后来,我觉得没意思,也就不怎么拿话刺我妈了,但我和我妈之间终究还是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
其实,现在想想,如果她能预见未来,那天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让我爸出门的吧。
可是我们都是平凡人,没有预见未来的能力啊。
那时候的我是个矛盾体,一边做着对我妈好的事情,比如放学专程去给她买好吃的粘豆包,一边又说着伤害她扎她心的话。
这样的日子一天天重复着。
转眼一年过去了,高考在即,分离在即,我对我妈的埋怨终于少了很多。
毕竟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了啊,毕竟我上了大学以后家里就剩她一个人了啊。
我和我妈之间的关系缓和了很多。
2009年4月,离高考还有不足两月,那段时间我总是莫名的心慌难受。
我妈觉得我是考前焦虑,变着法的让我放松心情,让我高兴。
其实那时候她很累,每天要去诊所,要上门去给病人打针,还要给我做饭。
可她在我面前从来不叫苦也不喊累。
看着我妈日渐憔悴,我能做的就只有好好学习。
我给自己加油打气,暗暗发誓一定要考上好的大学,让我妈过上好日子。
2009年5月,经过一个月的调整,我的状态好了很多,信心也恢复到了从前。
那时候学校已经不教新的知识了,每天就是测试讲题测试讲题。
题海遨游,人都快傻了。
有一天我故意将一份试卷放到了家里,然后上完早自习请假回家去取。
其实就是想偷懒,透透气。
可谁能想到,就那天,我推开家门竟然看到我妈和一个陌生男人在家。
因为我的突然出现,那个男人提裤子的动作顿住了。
我妈头发和衣衫都是凌乱的,用脚趾头想都能知道屋子里发生了什么事。
我至今都记得我妈看到我以后的慌乱。
可当时我顾不得仔细研究为什么。
羞愤,惊讶,难过一起涌上心头,我的大脑停止运转了一般。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那个男人,他回过神后一边提上裤子,一边笑着说,哎呀,是大闺女回来了啊,既然你看见了,我们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整理好衣服的手从钱包里掏出了一踏钱,说是给我的见面礼。
那粉红色有些刺眼。
我终于也回过神了,我将那男人赶出了我家。
那天,我跟我妈大吵了一架,准确的说,是我将我妈狠狠的辱骂了一番。
我妈就是一直哭,一直哭,什么也不说。
最后我骂累了就从家里跑了出去。
跑着跑着,我就跑到了我爸的墓碑前。
我妈找到我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哭累了靠着墓碑睡着了。
那天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睡梦里,我们一家三口在一个很大的游乐场玩的很开心,可是玩着玩着就起了大雾,我爸就不见了,紧接着我妈也不见了,游乐场变得像鬼城一样空旷,我特别着急。
惊醒的时候我刚好碰上了我妈担忧又愧疚的神情。
看着我妈,我有片刻的愣神。
才一年多时间,我妈老了很多。
我抓着我妈的手问她是不是那个男人欺负她,我们去报警。
但我得到的答案是,大人的事小孩别问。
我妈让我好好学习,考大学才是要紧的。
她说,我可以恨她,可以怨她,但是不能因为那件事辜负了我爸的期望也不能耽误了我自己。
我妈说话的时候,我在她脸上看不出半点纠结或者欲言又止的痕迹。
我感觉自己的心沉到了海底。
回到家看到桌上放着的一家三口的照片我觉得讽刺极了。
照片里的我爸笑的很和蔼。
他总是那样,对谁都笑的温和。
我记得诊所里经常会遇到一些胡搅蛮缠的病人,他们会故意为难我妈,每次我爸都会恰到好处的出面帮我妈解围。
就连面都那样的人,他脸上也会带着淡淡的笑意。
我记得离我们家诊所很远的村子有一家人做的粘豆包很好吃,我爸隔段时间就会去给我妈买一些回家。
我记得每次我们三个人出去逛街,我爸总是先去女装区给我妈买衣服,然后再去给我买,最后才去给他自己买。
其实大多数时候他都不买,就是看看。
每次我和我妈试衣服,我爸都会笑着说我媳妇和我闺女真好看,脸上又得意,又开心。
我想不通,我爸那么好,为什么他走了才一年多我妈竟然做出那种事。
还是在家里。
当时我多么希望一切都是假的,可是啊我妈始终什么也不说。
那件事以后,我陷入了一种迷茫又愤懑的状态。
而我妈,每一天还是像往常一样,去诊所,去见病人,去买菜,回家做饭。
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高考如期而至,我的高考成绩比平时分低了30分。
错过了心仪的学校,我便选了离家最远的学校。
上大学时,我半工半读,尽可能不用我妈给的钱,但我妈每个月都会按时给我钱。
大学四年,我只回过两次家,剩下的时间不是在学校就是在勤工俭学或者旅行的路上。
我跟我妈也很少打电话,连信息也很少发。
很多时候都是我妈给我发很多信息,我偶尔回一两条。
这是我能想到表达不满和抗拒的唯一方法。
所以,我错过了很多次知道真相的机会。
这些年我一直活在自己的恨里,不相信爱情,不相信真情,只觉得这个世界对我和我爸太过于不公。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我妈还在重症监护室。
邻居阿姨就看见我后有些生气,也有些无奈。
她叹了口气跟我说了当年的真相。
原来,当年我爸走了没多久,就有人想挤走我妈。
毕竟我们家诊所的地理位置很好,随着经济的发展和附近小区的翻新,就算没有一个得力的医生,就靠着平时买药和我妈并不怎么丰富的西医经验,诊所的收入也是不少的。
所以有人眼红,觉得我妈无依无靠很好欺负,便经常在背后使坏。
可那是我妈怎么舍得放弃诊所呢。
那是我爸的心头肉啊,也是当时我们唯一的经济来源啊。
我妈只能强撑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但有心人怎么会那么容易放弃呢,他们只会加大砝码。
有一天,诊所来了两个人,说是药监局的,他们说他们接到举报,说我们家卖假药。
卖假药是多么严重的问题啊,弄不好就要被吊销执照的。
我妈慌的要命,只能四处求人。
就是那时候,有一个姓赵的人说可以帮我妈。
他的条件就是我那天看到的那一切。
为什么那人会有这么荒诞的要求的,那是因为我一直没有说,我妈其实长得挺好看的。
水汪汪的大眼睛,白嫩的皮肤,生在北方,却像南方姑娘一样水灵柔媚。
而我之前说有人在诊所为难我妈,其实也是指那些好色之徒借着买药的机会对我妈揩油。
眼看着店就要被封了,我妈慌不择路,只能答应。
但那个人还有个条件,就是要在我家。
如果没有我,我妈大概死都不从吧,可是我还未成年,还要上大学啊。
我妈大概怎么也没想到我那天会冷不丁的回家吧。
听到这些,想到当年我骂我妈的话和这些年我对她的态度,我恨不得打死自己。
如果我妈醒着,我肯定会跪着跟她说对不起的,可是她在重症监护室,我连认错的机会都没有。
后来,邻居阿姨还说,我上大学的时候,我妈曾经服过一次安眠药,还好发现的及时,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而这些我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她吞下安眠药之前有没有给我发信息,因为她的信息我从来都不看,她的语音我从来都不听。
我想翻聊天记录,拿出手机才发现,就在我妈出事前,我才买了新手机,跟我妈的对话框里空空荡荡。
坐在医院的走廊里,我感觉自己像是个罪人。
这两年疫情反复,索性我便不回家,诊所早就拆迁了。
所以,我妈常年一个人在家,真不知道她是怎么熬过那些日日夜夜的。
医生说,我妈患有很严重的心脏病和肝病,而且,医院的电脑里还能看到我妈曾经看过心理门诊,诊断结果是中度抑郁症。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我除了坐在走廊哭什么也做不了。
我到医院的第二天,邻居阿姨将我妈的手机拿给了我。
我妈的微信通讯录里,总共几十人,可她却将我设置了置顶,但对话框里只有发出去的消息,几乎没有回信。
怀着愧疚和不安,我终于静下心一条一条看了我妈发给我的信息和听了她发给我的语音。
原来我错过了那么多她关心我的瞬间。
原来,她其实早就想告诉我真相了。
可我一直都没有给她机会。
这些年,我一直在折磨她,也在折磨我自己。
我总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人。
但知道真相后,我才知道,最可怜的人其实是我妈。
我妈拼尽一切想办法保护我,想办法给我她能力范围内最好的一切。
而这13年,我却一直都在误会她。
我知道,说再说愧疚的话也无济于事。
但我还是想说,妈妈,你快醒醒吧,你在里面已经睡了一个星期了,该醒来了啊。我知道错了,以后我会好好陪着你,好好照顾你,我再也不走了。
求你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弥补我的过错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