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敏租房备考,遇上一个从省城来陪读的善良阿姨。然而,临考前,阿姨却向她提出了一个特别的要求。
1
2003年的高考让人难忘。那一年,高考时间从7月提前到6月;那一年,非典肆虐,我们每天都要排队测量体温,在教室里撒消毒药水;那一年的高考,因“史上最难高考”而闻名。
对我而言,记忆最深的不是非典,不是“史上最难”,而是高考结束后,有人扬言要搞死我。
这一切,源于2003年1月份的省联考。
我们一向重理轻文,整个高三年级只有两个文科班。而这次联考,我跌出文科前十名。这意味着,我在这次考试中,没能上重点。
高考,是我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自从我初中毕业后,每天都有人去我家,劝我父母让我辍学,去广东打工,挣钱回来把摇摇欲坠的老房子拆了重建。好在,父母很开明。
我是整个乡上,唯一还在继续读书的女孩。父亲的条件是,我必须考上重点。
这次考试,彻底打乱了我的心绪。
2
那时,我住学校宿舍,每天准时十点熄灯。在外租房的同学和走读生,能学习到凌晨,我非常羡慕。
随着高考逼近,我下定决心,出去租房备考。
我去看了好友爱玲租住的小单间。那里离学校近,过个马路就到了。刚好,她住的那一层,还空着一个单间,房租是90元。
我算了下账,省吃俭用,能拿出这笔钱。90元就能多出几个小时学习时间,简直太划算。
爱玲得知我决定搬过去住,很开心,还告诉我,我们住的那一层,有个从省城来的漂亮阿姨,人特别好。人还没住过去,我就记住了这个特别的刘阿姨。
早在2000年,我们学校就开始接收省城转学来的高中生。他们家境殷实,学习却一塌糊涂,有钱也进不了省城的好高中。因地缘关系,我们这所高升学率的学校,成了许多省城家长的选择。他们要么委托亲友照顾孩子,要么直接让孩子母亲过来陪读。刘阿姨就是从省城来的陪读妈妈之一。
刘阿姨的儿子彬彬,跟我们一样,是文科生。不过,他在离我们学校500米远的补习学校复读。跟她住在一起的,还有她正在上高二的女儿。“她女儿人挺好,时尚,乖巧;不过,那个彬彬,是个纨绔,刘阿姨每天都像伺候祖宗一样伺候他。”爱玲说。
我和爱玲住的那栋楼,是一栋5层私房,每一层有四户人家。其中有一家,带隔间带厨卫。这样的豪华备考房,房租很贵,只有省城来的孩子,才会花钱住。我们那一层的豪华备考房,就是刘阿姨的。
3
第一次见刘阿姨,是我搬家的那天。
那天搬完行李,爱玲帮我一起做卫生。 因为灰尘大,我将房门打开了。这时,我听到楼道里有声响。“伢儿,你听点话,只剩几个月了。”一个中年女性,操着一口汉腔,哀求着。“你叨叨叨,叨叨叨,烦不烦!”男孩的怒吼,响彻了整个楼道,蛮横,无理。
我是个内向的人,很怕碰见陌生人。听到他们上来,我立即想要去关门。爱玲小声告诉我,他们就是她曾提到过的邻居刘阿姨和她的儿子彬彬。
刘阿姨个子不高,白胖白胖的,水蓝色的上衣,白色的紧身七分裤,整个人亮堂堂的,但她看起来,并不怎么高兴。那天,她堵在楼道里,挡着要往楼下冲的男孩。男孩瘦高个儿,留着谢霆锋式的长发。“你在家睡觉也行,就是不准再出去。”刘阿姨无奈地说。
男孩翻了个白眼,用蛮横的汉腔吼道:“我不想睡!睡不着!你想么样?”
我赶紧关上了门。楼梯间传来一阵急促有力的跑步声。紧接着,刘阿姨带哭腔的喊声传来:“你别去……”脚步声消失后,楼道顿时安静了。过了好一会儿,隔壁传来房间开锁关门的声音。
看来,彬彬很烦她妈妈的管束。可我却多希望,我父母也能陪着我一起备考,时刻管着我的吃喝拉撒啊。高中三年,我最大的心愿是父母能来看我一次,我们一起去校门口的苍蝇馆子吃两个炒青菜。彬彬,就是那种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孩子,我鄙视。
第二次见到刘阿姨,是我搬过来一周后的周末。我一到楼梯间,就闻到糖醋鱼的香味。上楼后,发现刘阿姨家的门开着,她正在做午饭。我悄悄往她家瞟了一眼:地板擦得光亮,能照见人影,几件简单的家电,都盖着蕾丝防尘布;正对着门摆放的小餐桌上,摆满了冒着热气的菜肴。刘阿姨,是个会生活的女人。
我退回房间没多久,刘阿姨就过来敲门:“小敏,你和爱玲过来跟我们一起吃饭吧,我做了好多菜,吃不完就太可惜了。”
我不习惯别人对我这样热情,连忙摆手拒绝。但刘阿姨很坚持:“别不好意思,爱玲来吃过,好吃。再说,你和爱玲跟我女儿差不多大,看着你们这么辛苦,我都心疼。”
尽管我没接受她的邀约,但我知道,这个面善的女人,是个好心人。
晚上放学,刘阿姨也常喊我们去她家喝汤。我们俩总是礼貌地笑笑,然后拒绝。
刘阿姨见屡次邀约我们去她家吃饭都被拒后,她改为买了好吃的零食,会专门敲门给我们分一点。
熟悉之后,她会在周末我们都休息时,找我们聊会儿。她问问我们摸底考试的成绩,每一门课的复习进度,还嘱咐我们,要注意休息,不要学到太晚。我喜欢跟她偶尔聊几句的感觉。长这么大,我父母从来没有如此细心过问过我的学习。
时间一长,我就发现,刘阿姨不仅对我和爱玲好,还对整栋楼里的备考生都很好。我们隔壁班的一个学霸,也是刘阿姨重点关注的对象。我和爱玲都推测,刘阿姨估计被彬彬伤透了心,见着我们这样听话的孩子,就心生欢喜。
4
3月份,非典疫情越来越严重,谣言满天飞,新闻里总有病人感染后最终死亡的消息。我们每天也会排队查体温。4月,我所在的省也有确诊病例,且疑似病例越来越多。每天,班主任都会向我们汇报疫情,并安抚我们不要恐慌,安心复习。然而,我们的心,怎么能安呢?
有一天,我和爱玲刚回到住处,刘阿姨就闻声出来了:“爱玲,小敏,我今天下手快,抢了好多醋和板蓝根,其他孩子都发了,这是给你们留的。记得要拿醋撒房间里消毒。”
刘阿姨的有心和博爱,让我和爱玲感动到想哭。
五月初,我们终于放了两天半假。我背了一大摞试卷和错题集,哼哧哼哧回家了。一路上,我都在想,我妈会做什么样的菜,给我改善下生活呢?等我一进村,我傻掉了,这才想起来,每年的4月下旬到5月初,正是农人种植早稻的时间。
那几天,我在家每天洗衣做饭,喂猪洒扫。因为高三,我才能得到不用下地干活的恩赐。
返校后,我的复习生活才如常。一天晚上,我去公共水房洗衣服。刘阿姨热情地问我:“小敏,放假回家,你妈妈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她一问,我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将自己的假期状况,如实告诉了她。刘阿姨听后,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随即,又安慰我说:“你乖,懂事,你妈妈一定好高兴的。”
那天,刘阿姨说:“小敏,你每天学习那么累,回来还要复习,衣服你放在水房,我给你洗。”虽然我拒绝了,但我心里还是很高兴。
不久后的一天,因为老师留堂,我下完晚自习回来都快11点了。这时,我发现房间门把上,挂着一个干净的纸袋子。纸袋子里,是我的衣服,衣服干净如新,还折叠得很整齐。衣服上,有一张纸条:“小敏,衣服我给你洗好晾干了,等了你半天,你一直没回,怕你明天要穿,就挂你门口了。”我这才想起,头一天晚上洗完澡,我迷迷糊糊就回房了,将装脏衣服的小桶落在水房了。
高三那变态的时光里,有一个隔壁刘阿姨如此体贴地照顾自己,我的眼眶又湿润了。我去给她道了谢,因为这次事件,我和刘阿姨之间的距离,也越发亲近了。
亲近之后,刘阿姨第一次向我开口,要我帮她一个忙。
5
高考前几天,老师公布了考场安排。准考证则考前两天发放。
6月3日晚上,我回去后,刘阿姨突然带着一个年龄跟她相仿、衣着华丽的女人,来找我。一进门,刘阿姨就热情地说:“小敏,你今天可算在家了。最近两天你都回来得好晚。”
那两天,我们几个小伙伴会在下晚自习后,在操场转一转,聊一聊,所以回来的相对晚些。刘阿姨告诉我,她听爱玲说起过我的考场,发现我不仅跟彬彬一个考场,而且,他们推算过,彬彬的座位,应该在我右前方,就隔着一个走道。
我心想,刘阿姨真有心,几天没碰上,还特意找晓玲问我的考场信息。
“阿姨问你,我平常待你怎么样?”刘阿姨郑重地看着我的眼睛问道。“挺好的啊,我都记得呢!”我不明白她的葫芦在卖什么药,如实地回答。
然而,刘阿姨接下来的话,让我目瞪口呆。“小敏,既然你记得阿姨的好,那我想请你帮个忙。彬彬的情况,你也知道,阿姨想求你,考试时,给他抄一下。”
在我们这个小县城,文科班很少,且按惯例,文科生全都安排在二中考试。相对来说,我们这群人,是有很大概率能和彬彬分到同一考场的。最终,考场公布后,我成了那个被“命运”选中的人。
瞬间,我懵了。我们都签了高考诚信承诺书,上面说得很清楚,高考作弊是违法的,会被禁考的。而且,前不久,所有作为考场的教室,都装上了摄像头!
我本能地拒绝了刘阿姨的请求。刘阿姨捂着脸,哭着说:“我也没脸求你办这种事,毕竟,你也要为自己的前途着想。可是,我实在是被逼得没办法了。”
刘阿姨的眼泪,让我有些羞愧。确实,我是基于自己的利益拒绝她的。刘阿姨平时对我那么好,我怎么就不能帮她呢?我一下混乱了。
刘阿姨声泪俱下:“但凡他听话一点,我都不会想这种招。小敏,在我所有讨好的这群文科孩子里,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也暗自祈求老天把你俩分在同一考场。你看,现在连老天都在帮我,把你座位安排在彬彬右前方。你就体谅一下我,帮帮我吧。”
什么?所有讨好的文科孩子里?这时,我才明白,原来,她对我们的好,都是暗藏目的的。我的房东阿姨也曾说过,她经常带刘阿姨去周围几个高考生聚集的房东家窜门。刘阿姨穿得漂亮,出手又大方,这周围的房东和许多考生,都对刘阿姨印象很好。
也就是说,刘阿姨其实一直都在广撒网,用这些所谓的对人好,和我们这些文科考生拉好关系。以便考场公布后,看哪位考生能和他儿子在同一考场,且坐得近,她再去求人,或花钱买。
就在那一瞬间,刘阿姨“噗通”一声,跪在了我脚下。她的女伴大叫:“刘红,你疯了!”
这阵仗,一下把我击昏了,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女伴拉刘阿姨起身,刘阿姨一动不动,双膝像钉在了地上。她泪眼朦胧地看着我,哭得那么伤心,无助。我真得快要疯了。
见我没反应,女伴也哭了:“小姑娘,刘阿姨也是迫于无奈。”随后,她讲述了刘阿姨的故事——
刘阿姨在来我们这里陪读之前,是一名会计,有自己的事业。她丈夫做生意,成天不着家。孩子小时,她一个人能管好俩。但彬彬上初中后,总是闹事,学习成绩一塌糊涂。丈夫指责她连个孩子都看不好。刘阿姨没办法,托亲戚在我们学校弄好学籍,彬彬才能上高中。彬彬来我们这里借读后,亲戚连称管不住。
2002年9月,儿子高三,女儿高一,应丈夫分要求,刘阿姨辞职来陪读。由于她本身性子软,面对儿子,她也束手无策。所以,2002年高考,彬彬连大专线都没过。丈夫觉得非常丢脸,夫妻闹得不可开交。彬彬没有大学可上,只好复读。
“小姑娘,彬彬要是再进不了大学,你刘阿姨连家都要保不住了。彬彬爸爸,有私生子。”
女伴的一席话,像是刺痛了刘阿姨,她哭得更加撕心裂肺起来。
这信息,我完全消化不了。
6
两个女人,围着我苦苦哀求。我已经完全失去主张。我想起了我的父母,为了我和弟弟能读书,爸爸每天在工头的叱喝下,埋头挖土;母亲还去卖血。不论贫穷富贵,为了孩子,父母都能丢弃尊严。
许是可怜刘阿姨为了孩子的一片苦心,我的心一软:“我答应,但我只能保证到时找机会给他看我的答案,他不能完全指望我。万一找不到机会,他又不自己好好考,那他不完蛋了?”
刘阿姨爬起来,握着我的手,郑重地点头。
然而,接下来的几天,我总做恶梦,梦里都是我作弊被抓、成绩被取消的场景。
刘阿姨还是像以前那样,碰到我,塞给我一些营养品,嘱咐我早点休息。每次,还按按我的肩膀,用眼神示意我,我们之间有约定。她很小心,一再嘱咐我,千万不能对任何人说。
其实,有好几次,我都特别想冲过去告诉她,我不能作弊!作弊违法,我更加不能失去这次让我自己能翻身的机会。如果我考不上,我就真的只能去广东打工了!可是,每次见到她,我又开不了口。
6月6日,妈妈来了县城舅舅家,说让我过去住,他们陪我。那天晚上放学,我去住所收拾衣物,却发现刘阿姨在我门口踱步,神色慌张。一见到我,她就冲过来说:“小敏,你可记得你答应我的事。”
我头皮一阵发麻,敷衍了几句,赶紧收拾衣物走了。
6月7日第一场,语文。一进考场,我就发现,我和彬彬之间确实只隔着一道窄窄的走道,而且,他的座位也确实在我右侧斜上方。如果我把卷子朝走道这侧垂下,他回头,是能看得清楚上面的字迹。
真的要给彬彬抄吗?万一被发现怎么办?想到这,我的心开始狂跳。这时,第二道铃声想起,监考时老师开始拆封、发放试卷。我则一遍遍做深呼吸,好让自己平静。
然而,语文开考的前半个小时,我一直心不在焉。一个小时后,彬彬开始掉东西。不是钢尺掉在瓷砖上“哐当”一声,就是橡皮掉了打报告,让监考老师帮忙捡。我知道,彬彬在向我发信号。
他的每个动静,我都要花费力气去平息对我的干扰。考试快过半,我的头已冒出冷汗,胸腔像烈火一样燃烧。那一刻,我决定反悔:高考是公平竞争,我为什么要给他抄?对我不公平,对别人也不公平。这个要求本来就是错的,我当初就不应该答应刘阿姨,我的反悔也是正当的!我要争取我自己的前途。他有钱,可以不再复读,而我,只有这一次机会。
我在心底给自己打了气之后,开始安心答题。第二场文综,不论彬彬制造什么动静,我都不闻不问,装没看到,也不再受干扰。
第二天,是史上最难的数学试题。我考完后,走出考场时,才注意到,彬彬的位置,是空的。
7
考完那天,同学们约着去喝酒唱歌,我没有去。高考这两天,我像个将死的战士,已拼尽最后一口气,没有任何想要狂欢的心情和精力。
6月9号,大家返校收拾行李,整理物品,甚至抱在一起痛哭:“今年的高考,为什么这么难?”而我,过了三天,才跟妈妈一起,去出租屋收拾了铺盖,打算回家。
那天,刘阿姨家的门紧锁。我找房东交了房子,算清了账,就跟妈妈一起离开。刚出院子门,却与彬彬狭路相逢。眼看着彬彬大步朝我们走来,我慌忙拉着妈妈往右边的巷子拐,低声说:“妈,快走!”
我们刚拐过巷口,一个大砖块就砸到了我们身侧的院墙上。彬彬的声音传来:“老子告诉你,除非你不去省城读书,否则,老子叫人搞死你!”
这句威胁,让我忐忑了很久。那段时间,我过得混乱不堪。6月下旬,高考成绩发放。我的成绩不太理想,为了保险起见,我只能报考省城的大学。
那年9月,我心惊胆战地来省城上学,时刻担心彬彬会来报复我。但随着丰富多彩的大学生活的展开,我渐渐忘了此事。直至毕业,我顺利参加了工作,也没有发现有人来报复我。
我想,彬彬应该是意识到自己理亏吧。不管怎样,我还是祝福他,希望他有一个好的未来。
作者 李成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