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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橙美文]音乐与数学

早晨起来,见西山落了雪。自窗口看到的西山只是一面平缓的小山丘,草木交错,飞鸟掠过。山上多花灌木,山桃丁香连翘榆叶梅。春日暖阳,秋草逢霜,站在窗前,可见四季翻动如幕布。最耐看的是深秋,山桃叶子酱红,丁香树树柘黄,几株云杉苍翠……层林尽染,不至于,但红处浓郁,黄处明净,让人心安。令人怅惘的是冬天,树叶落尽,枝杈分明,每到暮时,枯木寒鸦,荒荒寂寂。有月亮的晚上也好看,山在夜晚忽然长大,健硕,似乎即将抖动脊背站起身来四处走动。有一次,月亮在西山顶上,那是将要落下的月亮,一轮橘黄,大,月晕朦胧。山在月亮下面,仿佛黑色的大海起伏。之外一切都模糊,似乎人在云山之间,伸手可以触摸到叶子上的寒霜和冷露,就是不见它们的形迹。

落雪的西山些许清寂。雪覆盖在高处的树木上,薄薄一层,仿佛灰白的纱。白纱被风拂动,飘啊飘,红的黄的树叶露出来,是时间的裙角。窗户近处,雪花纷纷。雪是外星球的苇絮,簌簌地,尽往地球上飞。

昨夜梦中,数学老师身后的数字也如雪花那样飘落。

不记得是哪个学校。应该是教室,黑灰的四壁,门窗紧闭,日光都已滤过,只有讲台顶上一缕微弱的灯光打下来,罩在老师身上。年龄模糊的数学老师,一身黑衣,容貌也不清晰,身体瘦而高。我们坐在下面,他停下黑板上的书写,转身,要对我们讲什么。就在转身的那一瞬间,他书写在黑板上的数字,还有一些数学公式,它们仿佛黑色的叶子,或者黑色的雪花那样,落下来。

数字不多,零星的几枚,数学公式也简单。公式在掉下的同时解开,不再是公式,而只是几个数字。它们落下的过程很短,轻盈,没有声音。教室里极安静,大约其他人都没看见有东西从老师身后飘下。我只是看,没有任何反应,觉得数字掉下来是理所当然的事。那些以慢镜头的方式往下落的数字,一触到地面就变成水滴。水滴溅起,无色,不晶莹,像现实中的几滴水。意识告诉我,那些水滴就是音符。

音符不是以符号的方式出现,也没有被人弹奏出来,它竟如水滴那样,溅起来。

睡前听《四季》之《十一月·雪橇》,旋律熟悉,不用凝神,也不用刻意去联想或回忆什么。如果一定要回忆,与冰雪有关的记忆过于绵密,取之不竭。真正意义上的雪橇没坐过,但儿时遇着漫长的冬季,冰雪在河谷漫延,我们也会滑冰车。不记得冰车是谁做的,也许是已去世的爷爷。几块木板拼成的冰车,滑道是两根铁丝,人只能盘膝坐在上面,两根大铁钉钉在一截木头把手上做雪仗。冰层爆出蘑菇堆的时候,山川一片白茫茫。人在冰面上前行,仿佛穿越寒冷的密林,处处枯枝,只刮得面庞疼痛,耳尖麻木。那时,深冬凛冽,灌丛里的雉鸡已失去踪迹,也不见藏狐身影,原野上偶尔咔嚓一声,是远处冰面冻裂的声音。

《雪橇》里并没有多少寒冷。寒冷让人毛孔紧闭,让血管痉挛,让肌肤僵硬,让骨头疼痛,让身体颤栗。音乐却有一层保护膜,它会缓冲寒冷刺骨,它一边描述,一边安慰,一如诗人所述:“当青草全部枯萎时,它的上面将浮现一层寒冷的光亮。那时我的心将整个沉浸入幸福和自由的悲伤。我想起所有,我抵达了所有幻想的边际。”

音乐如何将现实描绘,如何刻画诗句的意象,如何叙事,如何狂怒如何悲凉……每每我于音乐的震慑中反应过来,想到它会将一件往事几段回忆表现得那般幽远那般辽阔那般无人企及,就会深深惭愧:我试图要表达的那点意思,要堆积多少文字删改多少次才能抵得上音符组成的一个小节?而倾尽我学到的一点点音乐知识,调式,行板,琶音,结构……始终都不明白它们组成的旋律如何自人心的最柔软处流出,如何蜿蜒,如何汤汤,如何行至高处又跌至深谷,如何沉重似千斤又如何轻盈得失去痕迹,如何撩拨人又如何慰藉人。寻思多处,无一获悉。只有那个关于数学和音符的梦,似乎在解答我所有的不惑:音乐像数学那样不撒谎。

(天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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