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丨明亮
2012年7月硕士毕业后,程猛成了北京一所中学的老师。那时他住在地下室,早晨半截窗户会有些微光,只能看到行人匆匆的脚步。尽管中学教师是一份让人羡慕的工作,但他依然为自己的前途感到迷茫。
“可能我还可以尝试去做研究?”尚未磨灭的学术热情驱使他报考了母校北师大的博士研究生。幸运的是,他被录取了。回到高校,程猛找回了自己舒服的位置。后来基于博士论文写就的《“读书的料”及其文化生产》一书得到同行和媒体的赞许。
读博期间,恰逢英国社会学家保罗·威利斯(PaulWillis)全职在北师大任教。威利斯教授因其代表作《学做工》而富有盛名。这本出版于上个世纪70年代的书,分析了英国工人阶级子弟如何以及为何继承父业,或者说,英国的阶级是如何固化的。当今天的中国学界谈到教育与阶层分化时,《学做工》是绕不过去的书。在北师大教学并和中国各类人群接触后,威利斯试图探讨全球化背景下中国青少年的教育和失业问题。他观察到,以高考为分界的两类人(上大学的和“落水者”)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参与到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和文化转型。
尽管英语不好,但在学术热情的鼓舞下,程猛多次主动和威利斯交流,并以自己的研究回应了威利斯的关注。在《“读书的料”及其文化生产》中,程猛讲述了改革开放之后出生的一群农家子弟如何攀登教育阶梯、取得高学业成就的故事,以及他们经历的社会流动。他在书中试图理解这一群体的独特心性和矛盾纠缠、时代和命运赐予的礼物和代价。这是一段和出身缠斗的文化旅程。
“某种意义上,许多读到高学历的农家子弟,经历着一种特殊意义的阶层旅行。”这一群体经历着长距离的教育流动,试图凭借自己的坚韧获得文凭并以此打造出交换未来的货币,也在遭遇外部压力时生发出更严重的挫败感。“他们在生长、求学、工作的不同时间里身处的环境是激烈变化的,也同时体验到中国社会里不同阶层、不同处境人群的生活,他们看见并承载了当代中国社会各种或显或隐的张力。”
程猛认为,如今的中国,正如社会学家孙立平描绘的“断裂社会”,从性别、阶层到代际关系等议题,都有传统和现代的各种标尺混在一起。中国用100多年完成了西方国家几百年完成的工业化进程,在剧烈变迁的社会,人的心态不免会陷入多重矛盾,许多人遭受的身心痛苦正源于此。
在博士后阶段,程猛将目光聚焦到有抑郁体验的博士生身上。在社会时钟以及读博时钟的双重压力下,博士生们在社交媒体上倾诉着日常生活中难以言说的抑郁体验,甚至要休学、退学。这些学习优胜者为何忧郁,他们的心灵经历着什么?
程猛认为,博士生所承载的压力也与转型中的中国社会密切相关。虽然理工科和人文社科的博士生各有特点,不同的导师有着不同指导模式,每个人能够获得的社会支持也不同,但相似的是读博时钟一直在滴答作响。博士生一旦遇到学术上或生活上的意外,例如生病、休学和延毕,就很容易被脱轨的压力所吞噬。“社会强烈地追求效率,每个人都想要在每个地方追求金光闪闪的东西,一路顺风顺水,容不下任何差错。但礼物有价格,光的背后都有阴影。”
以下是程猛与正午的访谈。
农家子弟行走在雾中
正午:您是怎么开始关注寒门贵子,即高校的农家子弟这一群体的?
程猛:这跟我自己成长的环境有关。在我成长的时代,城乡户籍的身份含义非常明显,既有很清晰的界限,也有好多对农村污名化的东西。农村出来的学生,或多或少都会感受到城乡二元社会结构带来的身份上的边缘感,一种被排斥、被轻视、不被看重的感觉。
正午:具体是哪些事情?
程猛:生活在村里和城里,很多方面的感觉完全不同。一般都认为,城里的生活方式更优渥。比如有城里的亲戚跟我说,周末会去公园。小时候的我,根本不知道公园是什么样的环境,有哪些好玩的,总之是一个美好的地方。又比如我们在村里见到城里来的小孩,大都很干净,说话跟我们不太一样,像是某种“文明世界”来的,而我们来自更低的世界。当然,一旦向外求学,城市生活的特点都会显现在你身边。
高中时,我去市里上学。有同学当时在用淘宝买球鞋,而我完全不知道淘宝是什么。有一次晚自习停电,有同学说“我们去KTV”。对我来说,KTV是很陌生的东西。即便你的成绩比别人好,但实际上我们的生存处境非常不一样。好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只是因为教育而相聚在同一个时空下,被聚光灯照射。当灯熄灭,就会各归其位。
这种情况长期存在,会塑造非常不自信的心态。无论成绩再怎么优秀,也会觉察到,你和其他人之间还有非常多的界限和隔膜。
正午:求学过程中,哪些节点对你来说比较重要?
程猛:高一有段时间,我的成绩落后了,这是非常致命的。入学时我是二十多名,那时掉到倒数几位。我的理科成绩不好,物理还不及格,打击非常大。加上独自一人在市里上学,举目无亲。当成绩不如别人好时,整个人就没有了支撑感。那段时间,一到周末,我就经常去网吧,包夜上网,麻醉自己。后来我妈妈发现了,她没有严厉批评我,但我记得她哭了。
高二分班学文科之后,不考物理化学,我的成绩进入到比较靠前的行列。这是我熟悉的安全位置。这意味着,我在学校有可以被尊重的方面。要不然,我怎么能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得到认可呢?我害怕自己变得无足轻重。如果没有一点光芒,在一个处处不如人的地方,会感到很绝望。这样的心理很强韧,也异常脆弱,随便一点风雨就会摧毁你仅有的希望。
寒门家庭的孩子,就像是在一片雾中行走。当下的世界不只是和过去的世界不同,也和他们从小生长的那个世界很不一样。上了大学,具体问题更多。比如怎么跟老师交流?读研还是工作?我到底应该锻炼什么能力?有的人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凭感觉往前迷迷糊糊地走,有的人能很快适应、领悟。
很多进入高等教育的农家子弟,看起来早熟,其实却是晚熟的人。他需要慢慢找到自己的方向,很多时候要以各种挫败为代价,人际上、心理上的失败。通过头破血流的失败,才能够逐渐框定世界的模样。
象牙塔尖的忧郁
正午:为什么近年会关注博士生抑郁的问题?
程猛:在博士后阶段,我想尝试做一些应用性更强的研究,但探索并不成功。在确定研究的主题过程中,一位合作老师说,她发现我讲到这个题时,眼里有光。
学了教育社会学,我们不免会把许多教育问题问题归结为社会、政策和制度上的症结。但各种政策最终作用到的是人,而人的体验、感受等日常生活没法谈的东西,反而构成一种观察的缝隙。如果能够借此看到一整套从上到下的心理塑造过程,对我们理解现代中国,理解其他人,理解自己,理解政策的出台和变迁,都是有意义的。
现在,整个科研文化有许多扭曲的地方,从硕士生、博士生、青椒到深陷科研管理体制或与之缠斗的资深学者,各有各的苦楚。我们大多忽略了表达日常生活中面临的制度钳制的心理感受,并将许多扭曲视为正常,或将正常视为异常。
正午:据您观察,博士生抑郁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程猛:学业肯定是主要方面,未被实现的渴望是问题的中心。并不是说,一旦读博,每个人都会希望变成某种知识精英,其实梦往往是被一粒粒小石子击碎的。有的人会长期陷入低落的情绪,并不是说他没有办法做好一些事情,而是某方面的事情让他挫败,找不到方向和出路。或者说,读博的压力大,不是因为在收入等方面落后于同龄人,而是因为他没办法做好一件自己想要做到的事。这让他非常痛苦,形成一个漩涡,它不一定是比较意义上的痛苦,而是一种在自我实现意义上的痛苦。
正午:和这些博士生的接触和访谈中,哪些事情让您印象深刻?
程猛:偶然认识一位博士后朋友,她是少数几个在读博期间有自杀尝试的,甚至有两三次站在学校最高的楼上,在想自己要不要跳下去。
我们在想象中可以给出很多解释,比如她可能和导师沟通不顺、项目进展不顺、失恋或者原生家庭的问题。但实际上,当一个人面临这么多问题,处于那样一个艰难的处境,她同样是在雾中生活。可能每走一步、每过完一天都是很难的,都要深吸一口气,才能如释重负。
正午:一般抑郁体验包括哪些呢?
程猛:抑郁的躯体化表现,有持续的早醒、失眠,对自己平时喜欢的事物也失去兴趣和欲望等。博士生群体的症状类似,这和具体环境下的压力也是分不开的。但我好奇的是,在这些症状背后,社会性的心理体验是怎样的?我想梳理出一些更具体的形状。例如压力过大究竟是一些什么压力?人际关系中的自我贬低和敏感,贬低的是什么,敏感的又是什么?我还想要探讨,自我崩塌之后重建的时间秩序和可能性,又是怎样一幅独特的图景。
正午:和其他群体相比,博士生的心理问题有哪些特殊性?
程猛:这群人经历了那么多大大小小的考试,也有一定的社会阅历,心理韧性大都比较强。他们的特殊性在于所处的情境。我文章的标题叫《象牙塔尖的忧郁》,象牙塔意味着什么?这是一个制度性的情境——学术生活是由确定的制度和充满不确定性、很容易失去掌控的学术研究共同组成的。我用了一个词,叫“读博时钟”,即社会对不同年龄段人群有着特定的期待,读博同样面临这种期待以及它所带来的一股股压力。
读博之所以抑郁,有原生家庭、情感、学业的问题,但最强烈的表征就是,我们没办法沿着象牙塔和社会认可的读博时钟前进,主流秩序被打乱了。这种打乱不仅意味着别人开题了,我没开题,或者别人发论文了,我没发论文。这种打乱,意味着一个人和重要的、既定制度性关系之间出现了难以缝补的裂痕。比如读博延期,家人会开始抱怨:“别人的小孩都工作了,你还在读博,还不能独立,还要我供着你,老师怎么看你?”在学校层面,你的成果出不来,延毕,就常常没有补助、奖学金和住宿了。一个人即将35岁,学术市场又各种难题卡“35岁”。这一切合在一起,汇成源源不断的压力。
正午:国外读博会遇到类似的问题吗?
程猛:有共通的地方,全球的博士生压力都很大。任何一个人想做出学术创新都不容易。中国的特殊性,可以放在“中国现代性”的语境下理解,特别是我们的学术生态。其实,目前的的学术生产、培养和评价机制存在很多问题。
举几个例子。比如,现在讲“破五唯”,但很多学校还有着严格的对博士生在高级别期刊发表论文的要求。其中一个原因是,大学也要被监测和评价,而硕博士生是重要生产力。另外,在一些期刊上,博士生、硕士生不能作为第一作者,甚至在有的期刊不能作为作者之一。这是因为,在现在的期刊评价体系下,引用率很重要。所以,期刊会倾向于发表已经有影响力的人的文章。如果发表太多正在读博的新手的文章,期刊就面临掉下去的风险。因此,对于那些处于上升期或者想保住位置的期刊,资深的学者是受欢迎的,硕博士生则面临更多的发文挑战。
再比如,无论什么学科,博士生导师能否招生,都要看课题多少。有课题就能培养好博士生吗?而没有课题就培养不好博士生吗?偏人文性和理论性学科的人才培养,很多时候并不那么依赖课题。于是,在这种制度下,一些真正的好老师、有独特原创性的老师往往招不到博士生。一些能够招生的导师,往往也在这个体系下不得不拼命一年一年的申请课题,申请下来了就把学生当成廉价劳动力去使用。
很多高校想要管理和掌控学术生产,想要每一个人都为学校和学科排名又快又好地贡献力量。但是,真正的研究者都厌恶过度的掌控,需要一片自由思想的沃土。可以看到,我们很多学术培养和评价制度,并不是按照原创性学术工作本身的逻辑来设定的,常常是高度管理主义和绩效主义的思路。
正午:博士毕业面临的就业环境,近几年经历了哪些变化?
程猛:从大的结构性环境来说,博士文凭贬值是必然的。但其实不少高校也面临有博士学历的师资不足的问题。
过去,一些大企业有比较强烈的意愿招聘博士。在当前的经济形势下,这些企业开始退缩,高校就成了趋之若鹜的地方。在经济下行周期,学校的编制和国家拨款都会相应减少,博士生就业确实会更艰难。
最长距离的阶层旅行
正午:从“寒门贵子”到“象牙塔尖”的博士生,您选择研究的都是高学历人群。
程猛:其实,他们只是依靠自己的韧性走在学业系统的前面而已,这个群体里很多人在社会里并不是强势的人,很多方面是弱势的。比如博士生和抑郁这两个字连在一起,他就更不是什么“优胜者”了。
这些群体中的不少人都具有“阶层旅行者”的意义。他们的生长、求学、工作的环境是激烈变化的。某种意义上,他们同时体验到中国社会里不同阶层的生活。他们没有一直停留在农村的社会,也并非只在城市社会生活,他们身上同时具备和承载了这些社会张力和矛盾。
威利斯研究那些“子承父业”的家伙们,我去研究那些“子不承父业”的“读书的料”。在中国情境下,这些人如何实现社会流动?在这场几乎是最长距离的社会流动的旅程中,他们有哪些独特体验?教育带来的礼物和代价究竟是什么?我认为,这个群体具有典型性的样本。
人们常常只看到他们的博士生身份,但没看到,他可能是一个农村出身,或者来自城市工薪家庭,他可能面临学费延期,没有地方住,缺乏经济支持。如果看到这些,就不会认为他是一个“强者”。
我其实不太喜欢“寒门贵子”这个词,他们哪里“贵”了?他们唯一能够获取的,就是用以交换未来的学历、文凭。但也受到各方面的约束,在道德和情感世界里有着沉重的包袱。
我们要有健康的、向上流动的畅通空间,还要持续缩小各阶层的收入差异,特别是让处境不利的群体有尊严的生活,这样各个群体才可能和谐相处。如果贫富差距特别大,各阶层关系紧张,就会变成像韩国电影《寄生虫》描摹的那样,谁都不可能安稳。
正午:个人经历上,您也是“阶层旅行者”。是否有很多个人的切身经验渴望表达?
程猛:艾伦·卢克曾说,“学术研究就是个人自传”,人文性的教育研究会特别体现这一点。做学术研究常常要分享和袒露个人体验,但是你不能只依赖体验,还必须借助他人的体验。这些体验能够帮你去把握住这个时代里一些真实和有重量的东西。它不是从你而来,但可以借助你的手、你的眼睛和你的思考,做出转化性的表达。这种表达往往能超越个体经验,转化为公共的声音。
正午:您最关切其中的哪些问题?
程猛:我比较感兴趣的是——强弱转换。在某个维度上的很强的人,也有非常脆弱的一面,反之亦然。强弱的转换,往往意味着不同情境、不同视野的转换。个人和社会都需要一种强弱转换的视野。如果强者根本不理会弱者的想法,弱者就会仇富,那会产生很多结构上的怨恨。这个世界充满了有形的、无形的沟通和理解屏障。比如在底层学校和决策者之间、老师跟学生之间、学校领导和普通老师、官员和普通民众之间,都存在各种各样的隔膜。处于边缘和非中心的人的声音需要被听到。
学术研究有一个很重要的目标,就是让世界变得可沟通,尤其是那些被忽视和被隐藏的方面能够表达出来。某种意义上,这样的表达也是一种“弱者的武器”。
正午:你会给正在读博和计划读博的年轻人提什么建议?
程猛:每个读博的人都有自己的挣扎,我没有什么资格给出建议。但我相信,很多人是能够走出来的,而这依赖于一个更健康的学术生态。面对结构性的学术困境,个人要发出自己的声音,但也要尽量调试,形成稳定的自我评判,或者说道德秩序,不全然以外在的标准来评判自己。即便那些看似坚不可破的东西,你也可以从中看到标准的缝隙。要让自己有喘息的机会,有自我的欣赏和肯定,静待自己的空间。
正午:您最近还关注其他哪些问题?
程猛:近期,我还在关注县域青少年的心理健康、辍学、家庭教育等方面的问题。我们团队的田野研究发现,不少学生的辍学都和手机有关。学生手机被没收或者管控,进而导致辍学,甚至自残、自杀。我之前还参与过PEER毅恒挚友组织的县域高中生的画像项目,分析县域高中培养的学生和北京重点学校的高中生相比,有哪些内在的差异。
此外,家庭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田野。家庭并不纯然是私人领域,它有社会强烈的的结构性投影,也潜隐着各式各样的情感和挣扎,非常值得我们去关注。
对于正在经历困难境遇的人,我没有信心能够以研究的方式帮到谁,或者指引某个确定的方向。但我们可以把雾中行走的故事写出来,这样我们至少能够看得见彼此。
——完——
作者明亮,一个喜欢蹲下来看世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