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一流大学2024届工科毕业生可岱想进腾讯做游戏策划,从暑期实习生招聘到秋招,他一共面试了19场。从第一志愿的游戏策划岗,到完全不搭边的运营岗和发行岗,他不停地落选,被打捞(不同部门可自主在公司人才池内浏览筛选感兴趣的求职者),又落选。最终全部失败。
大二就在大厂实习的社科专业本科生赵希一个暑假面试了30次。她已经习惯像夹娃娃机里的娃娃一样,被从人才池里反复抓取又放手。被心仪的阿里巴巴岗位拒绝后,她感觉自己留下了“面试后遗症”,和人聊天要用“首先、其次”开启对话,“结构化地给出回答”。
疫情以来,每年都在印证着“最难就业季永远是今年”的预言。4月16日,国家统计局局长盛来运指出,今年新进入劳动力市场的大学毕业生是1176万人(创历史新高),“尽管各级党委政府非常重视,也在积极为大学生就业创造有利条件,但从一季度情况来看,青年失业率还是略有上升,需要高度关注”。
在“降本增效”等行业变化和人才池打捞制度共同作用下,通向互联网大厂之路更窄也更长了。据应届生求职网发布的《大学生毕业求职成本调查报告》,45.88%的应届生参加了6-15次面试,25.05%的学生参加面试15次以上。当他们兴奋地推开心仪企业的第一扇门,却发现门后可能还有18扇门在等待。
可岱所在年级70人,90%选择升学读研,直接就业的只有个位数。“本科毕业只能去差一点的厂,工资和环境都不会太好,硕士就能去好点的国企。”可岱说。
他是勇闯就业市场的个位数同学之一。可岱不太喜欢自己的工科专业,他喜欢游戏,希望成为一名游戏策划。
面试之路始于2023年的暑期实习招聘季。他听说这一年腾讯计划招聘800多名实习生,据说转正几率超过50%,对有意毕业后进入大厂工作的学生们来说,这个数字相当有吸引力。
2023年3月2日,腾讯开放暑期实习投递通道。招聘系统不限制求职者选多少岗位,也不限制投递岗位的次数。当求职者卡在某一流程之中,只要进入人才库池子,面试官可以主动发起面试,即使面试挂掉,其他部门也可以再去“捞人”。从公司视角,人才库机制可以最大限度网罗人才,从求职者视角,意味着被列入长期“备胎”名单。博主“知书局”写道,一名HR说,“如果我发现不了你的亮点,就只能等面试完所有人再去考虑你合不合适。这个池子谁都不想泡,但现实就是如此残酷”。
可岱只投递了游戏策划岗,但随后被很多非游戏部门“捞”了起来。他面试了好几个腾讯旗下的游戏工作室,面了7次,一面是mentor(导师)面试,二面是leader(组长)面试。
其中三次他卡在第2轮,还有一次卡在第3轮。最终,7次游戏策划面试全部失败。
可岱后面了解到,每一轮面试中面试官会写评价,如果其他面试官看到评价确认能力可以,即使业务不匹配,也会从池子中捞人。就这样,在游戏策划之路触礁后,可岱分别被运营和发行部门又捞起2次。
收到并不中意的岗位面试时他也想过拒绝,但网上攻略说拒绝可能“不太好”,他咬着牙还是去面了,结果“完全听不懂面试官说什么”,好几次第一轮直接挂掉。
暑期招聘季,可岱累计面试11轮,失败11轮。
夏季过去,秋招来临。从九月到十一月,大四上学期,可岱再次投放50份简历,覆盖了市面上几乎所有有游戏业务的大厂和中厂。其中腾讯游戏不同部门累计面试了可岱8轮,失败8轮。
赵希在广州一所211大学读社科类专业,在今年春季首次勇闯大厂面试。入学时,赵希找学长学姐聊未来发展路径,聊完有些失望:专业不太感兴趣,未来的行业工资也没想象中高。
尽管如此,赵希还是有着“学霸的自觉”,曾经拿过专业成绩第一。
去年六七月,读大二的赵希开始去字节跳动运营岗实习,她决心要在互联网领域求职。大部分同学都在大三才开始找实习,对赵希超强的提前行动能力,她的一名老师评价“不断向上卷,因为害怕掉下来”。
“我自己感觉也许暑期实习的竞争难度比秋招更高。整个暑期面下来,体感非常难。”赵希说。两个月里,赵希一共面试30轮。刚开始她信心满满,认为一个月内就能拿到一个offer,但现实给她当头一棒,然后一棒一棒又一棒。
在腾讯,赵希一共面试了12轮,全是产品经理实习岗,分属微信事业群、内容平台事业群等不同部门。如果推进快,一周可以面2到3轮。整个三月,赵希几乎全部在第二轮单面环节落选。
有网友发帖分享经验称,群面每组10人左右,时长40-60分钟,以分角色无领导小组讨论为主,题目常围绕公司产品展开,如“如何在微信中增加一个新的支付场景并快速传播”。求职博主艾仑田总结,群面失败常见原因是“盲目争抢leader角色,或全程过于低调,毫无存在感”。
和其他人一样,一志愿落空后,赵希不断被从池子里捞起来又放回,循环往复。最紧凑的那一周,赵希临时面试3场。尽管如此,她还是持续扑空。
她感觉像回到高考前夕。“每周小测之后对答案去批改错题,还没来得及去仔细看为什么会这样子,第二天又有一轮考试上来。”
在腾讯面试多轮的同时,她也接受阿里巴巴的面试邀约,在产品经理岗位面试3轮。最后一轮面试结束,忐忑等了足足一个月,赵希从HR口中得到结果:fail(落选)了。
在阿里的池子里,学生们是另一种“泡法”:无止境的等待——无论是两场面试之间,还是面试之后,等待结果的时间短则两三周,多则一两个月。在赵希的暑期实习生求职群里,每天最常见的消息就是有人提问:“你们今天拿到offer了?”
池子里通常哀鸿遍野:“还没有”“催了两次都没有结果”……
大部分面试官不会告知面试评价。赵希说,有时感觉很好,最后还是挂了;有时感觉面得一般,面试官也给过了。但只要面试官愿意主动发起面试,赵希就会响应,她明白自己没有太多主动权。
一次线上复试里,面试官问:“你实习所属项目的整个大业务,它商业化的难点是什么?”赵希不会答,面试失败。
考完她请教自己的实习导师,导师回答“商业化难点这种问题,问我的上级还差不多”。作为实习生,70%的工作都是无法写进简历的零碎,却要在面试中描述完整的业务全景,表达对业务内容的思考,甚至回答自己如果是leader应该从什么方向带领业务,赵希感到荒诞和不公平,“(最终你)只能合成网上的观点”。
又一个月过去,赵希颗粒无收。她在社交网络上看到很多人已经拿到offer,开始自我怀疑,焦虑转化为加倍刻苦,她每场面试都做录音,然后复盘。
4月中旬,在阿里巴巴一个她很期待的岗位面试里,因为一个回答不够好,她“很明显地感觉到面试官突然失去了兴趣”。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像处于不平等的恋爱关系中”,“因为说错一句话就失去机会,自我价值感变成负数”。
面试刚结束,赵希眼泪就要掉出来。那天晚上,她不敢回听面试录音,反复自我责备:我为什么差成这样?
面试似乎成了镜子,映照出自己的价值:过了就给自己加一分,没过就减几分。压力大的时候,她去酒吧喝酒,酒精下肚后她总爱问朋友:“*的,大厂到底需要什么样的人呢?”
招聘方到底想要什么样的人呢?丁源是一名本科生,在南方一所大学读经济类专业,也在苦苦思考这个问题。他大二就开始卷实习,去过投资公司,进过字节跳动,做过运营、产品、数据分析……非技术类岗位几乎全部打过卡。
在丁源看来,日常实习是考研,暑期实习是保研,“暑期实习生会被当做预备正职看待”。他曾经做过腾讯日常实习生,当他开始申请暑期实习才发现,这太难了。
在今年的暑期实习招聘季,他共计参加了14轮某大厂面试。但是如果可以拒绝,他说,自己至少会砍掉10轮面试。
面试中他曾被问道:“你简历上讲做了一些事,让整个部门销量提升几个百分比。有多大的百分比是你的工作造就的?为什么你会觉得你做的事能带来提升?”
一开始,丁源像绝大多数新手一样急于自证。面试多了,他总结出一套“面试思维模式”——倒推面试官问这段话的实际意义是什么,是为了刁难自己,还是想考察某种特定能力?
他推测略带“PUA”的话术,是为了考量抗压能力和压力之下的逻辑能力,属于某种抗压测试。“有点像小孩子受委屈,如果一直哭,是说不清为什么哭的,这时候其中一个小孩子如果能停止哭,冷静地说自己为什么哭,经历了什么。这可能就是他们想招的人。”
十多轮面试下来,他觉得很磨人,但是没有办法。“现在大厂很卷,金融法律行业饱和了,都来大厂卷。”
丁源不喜欢池子,事实上,采访中没有一个面试者认为,被人才池“给了更多的机会”。只是面对巨头公司,大部分人不敢拒绝。更何况,“概率再小,也比没有强”,丁源说。
今年五月初,经历两个月、共计30轮面试的煎熬后,赵希拿到了战果——某大厂产品经理的实习岗。
反反复复的面试给赵希带来了明显影响。接受采访时,她也会不自觉拿出迎战面试的姿态组织语言:她会使用“首先”“其次”开启对话,在过分条理清晰的发言里,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她意识到自己的“面试后遗症”,然后对此再次做出了条理化解析。“这叫做‘结构化’。一般来说,人们做表达时会一边说一边想,最后得出结论。但结构化的表达要求结论优先,再讲如何得出结论。”赵希说。
她解释自己变成“结构化”口语的原因——这是四月中旬那次堪比失恋的阿里巴巴失败面试的产物,“我复盘时,发现自己不够结构化,不清晰,磕磕巴巴,确实没招架住。”
2023年秋招阿里巴巴六大业务集团总计需招1.5万人,其中校招超过3000人;2024年春招美团放出4000个岗位(其中25届转正实习招聘3000人,24届招1000人);2024年腾讯实习生招聘5000人以上——在前一年,这个数字只有800。
但社交媒体上谈论动辄十几轮的“鬼打墙式面试”的帖子并未减少,还越来越多。
学生们的“体感”并不是幻觉。据《财新》2023年10月报道,猎头公司执一咨询创始人郑楠说,整体上主要互联网公司的人员规模没有大的降幅,甚至秋招还说在扩大招聘,互联网公司体量大,一旦减少校招规模,容易招致负面解读,“但从我们服务方的角度看,它们仍普遍处于较大的收缩区间”。
李胜在求职辅导行业干了六年,客户多来自国内顶级大学和学校排名在QS前100内的留学生。她常帮不同学生准备同一家公司、同一个岗位的面试。她也观察到“应届生面试十几轮”的现象。在她看来,受经济下行影响,这两年不少公司实际岗位名额有限,高排名学校学生也没有太高的成功率。
“可这些人依然会不断面试,就像被‘耍猴一样’,直到十几轮之后精疲力尽。”
李胜认为超多轮面试是当下内卷求职市场里的“泡沫”。许多高学历生源所竞争的岗位对于人的能力没有太高要求,因为岗位数量减少,学历随之贬值。
贬值最严重的区域是产品经理、运营、战略分析等非技术类岗位。这些岗位因为不限专业,更多依赖经验累积,容易发生不同专业高学历学生“挤兑”现象。
“互联网大厂的‘学历方差’不小,有些岗位仅仅毕业于专科的学生也可以胜任,现在是研究生、留学生都不一定能选上。”李胜说。
丁源也有同感。面试数十次后,他意识到各实习岗位对技能专业度的要求并不怎么高,但大厂招人的欲望也不强。
李胜会在学生面试时全程打电话旁听。有一次一位面试官提问,自家公司要不要做直播带货,如果要,具体要怎么搞。李胜感到“离谱”,“这种决策性问题应该是高管和投资人在一起开会时讨论的,拿来作为面试提问。”
“我在这行做了这么多年,明显感受到,面试难度在今年达到某种顶峰。”李胜说。另外,超多轮面试导致求职者常迷失在岗位描述里。对公司业务和岗位理解需要花时间,获取信息的时间太短、渠道太分散。“同一个岗位在不同公司,可以叫用户运营、消费者运营、内容运营、商家运营、电商运营……”
咨询有工作经验的人也是了解工作内容的有效方式,可这种帮助难以在学校得到,学校就业处爱莫能助,“很多老师自己都没有去职场厮杀过,他们大部分是考公考编上来的”。
在社交网络的求职攻略里,面试是一门“玄学”。赵希有朋友五月才开始投简历,那时暑期实习大部分offer已发完,然而朋友两天三场面试,一周就拿到offer。
是因为暑期快结束了,HR想要尽快把招聘通道关闭吗?或者因为前面的人“鸽”了offer,所以朋友捡漏了一个名额?这个答案可能永远无解,但面试者们总希望穷尽分析。
面试30轮后,赵希觉得拿offer影响因素过多,时间节点、竞争对手、面试官眼缘等,“说不定努力只占30%,剩下70%要靠运气”。为了“攒运气”,疯狂面试期间,从来懒得评价的赵希开始在外卖软件上点好评。
实在卷不到实习机会怎么办?李胜承认,自己有时会建议学生编写一两段假实习经历。
据多家媒体报道,付费实习在金融和互联网行业已不新鲜。随着就业难度升级,付费实习蔓延到的行业越来越多。目前与中介机构达成“商业合作”的企业覆盖互联网、快消、传媒、教育、物流等众多行业,在这种模式下,“倒贴钱上班”成为现实。
“实习很难证伪,很多公司不给应届实习生开工资。机构只要开个假证明就可以。”李胜无奈地说,行业里造假的比例逐年升高,“已经是一个成熟的产业链”。今年,有位准备简历的学生,一开口吓她一跳——对方说道,“我要开始编了”——这也让李胜认为“离谱”,不健康的实习求职环境已经倒逼学生编造实习,甚至认为这样做理所当然。
她对大厂的人才打捞制度持保留态度,认为十几轮面试后却没能上岸,意味着学生的精力被狠狠地浪费。“如果一个公司的人力资源管理系统没有问题,其人才分拣系统以及评估系统没有问题,这个人不可能反复被轻率地打捞。”
“人力资源管理系统的问题,面试官的专业性问题,这些不解决,一个人被同一家公司反复践踏的现象也不可能根除。”李胜说。
但求职者们并无太多的力量去发出疑问。无论可岱、赵希还是丁源,无一对经历过的海量面试表示反感。最明确的情绪表达,也只是说太过频密的失败经历,让自己觉得麻木、茫然。
他们中更多人仍在“务实”努力。赵希在每次重听面试录音时揣测自己说对了什么,说错了什么。她对一场“有收获的面试”定义简单——面试官能够给出明确反馈,哪怕是负面的,那这就是一场有说法的“求爱”。
她觉得自己逐渐看透,“面试就是营销你自己”。要承认面试官“更上位”的角色,顺着对方走。即使对方并不了解业务,表达方式有误,赵希也会尽量“委婉地做出铺垫”,再“结构化地给出答案”。
可岱却“识时务”地躺平了:“水平差的面了两三轮就不再捞了,水平强的人一路畅通。像我们这种面了很多轮的都是不上不下的。就这样吧,看运气。”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可岱、赵希、丁源、李胜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