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暑假到来，大学生也迎来实习旺季，不论是为了毕业找一份好工作，还是为了留学申请资料亮眼，实习经历如今在大学生涯中都成为越来越重要的存在。各类实习公司中，互联网大厂、四大会计事务所、知名证券公司、咨询公司等，则是学生们翘首以待的香饽饽。
内推，原本是企业为招聘优秀人才开辟的一条内部推荐通道。但当岗位有限时，“内推”却被一些中介利用，变成了一门赤裸裸的生意，叫价数千到万元不等。甚至，衍生出“不见面”的远程实习。
当“实习”变成一门生意，是不是真如那些机构所言，不付费就无法优质的实习机会？记者就此展开调查。
接连而至的行贿邮件
六月中旬，在券商公司做金融科技项目的李嘉（化名），通过公众号和微信群发出了一则实习招聘信息，没多久，他的邮箱便提示收件——一封来自求职中介的“合作邀约”夹杂在应聘的简历中，显得有些另类，然而紧接着他又收到了第二封、第三封中介来信。收件人一栏显示为多人，意味着不止自己收到了这样的信息。
我们是XX工作室，专门服务于大学生就业，我们有很多背景优秀的学员想要进入您所在的公司实习。老师可以帮助内部refer（推荐）一下我们的学员吗？我们有上万名意向学生，每个学生成功进入公司实习会给到您2-5K的推荐金。”
↑求职中介机构群发的行贿邮件
送上门来的“外快”却让李嘉有些愤怒，他想起了自己一年前求职的经历。
去年五六月份，李嘉还是个即将毕业的研究生，他把券商公司研究员作为自己的就业方向，而实习经历的空白，让他担忧接下来的履历可能不够亮眼。连续投出去的简历仿佛“石沉大海”，李嘉开始坐不住了。
他翻看B站、知乎、微信公众号，加入实习社群。在关注一些求职类公号、博主的招聘信息、职业规划指导等“干货”时，李嘉不知不觉地被吸引到了求职中介的身边。
先是有销售打来电话了解基本情况，接着，就在微信上拉了一个4人群聊，介绍“职业导师”给李嘉认识。一来二去的交流中，对方抓住了他缺乏实习经历的短板，让他相信要想实现目标，一定要去好的券商实习，通过付费内推可以提高成功机会，而时间紧迫、名额有限，再不报就来不及了。
李嘉遇到了不止一家求职中介，与不止一位“职业导师”交流过，而他们的共同点，都是最终将话题带到付费内推实习上，要价一个比一个高。
第一家中介公司宣称可以为李嘉提供一条龙服务，包括专业技能一对一提升一次、面试提升、内推服务，打包售价1.2万元；第二家则提供2-3个月某证券的实地实习，收费2万元，并要求其不许向任何人透露有偿实习之事；要价最高的一家，开出了41999元的套餐收费标准，并暗示自己投简历可能错过去更好的公司实习的机会。
↑开价最高的一家收费41999元
那时候我觉得，如果不通过他们，未来的职业都是灰暗的……”李嘉回忆。
但高昂的费用让他犹豫起来，转向师哥师姐征询建议。已经工作的前辈及时劝醒了他，不要轻信中介的话，上公司官网找实习才是正确途径。
↑已经工作的学长给李嘉的提醒
时隔一年，戏剧性的一幕上演，自己的身份从被套路的求职者变成被贿赂的券商业内员工。
面对“求合作”的邮件与其背后的中介公司，他不禁感叹，原来真的会有人来贿赂内推，如果有员工收到这样的来信并且有心做“内应”，那么，求职者公平竞争的机会就被严重破坏了。
明码标价的实习岗位
在临门一脚的时候，李嘉被师哥师姐拉了回来，可并不是每个急于实习的大学生都能逃过中介的“忽悠”。这些中介机构名目繁多，如职前教育、职业规划、留学咨询等等，惯用的手法就是在朋友圈等社交平台刷学员成功的“战绩”，将销售包装成“职业导师”，引导学生付费购买内推实习。
曾有媒体报道，某大三学生花2万元购买知名快消品公司远程实习岗位，某985高校女生4万元购买两份互联网商业分析实习机会，某研二女生购买远程实习5千元定金被骗。
不仅是隐藏在社交网络“钓鱼”的求职中介，打开闲鱼、淘宝等电商平台，甚至可以直接搜索到付费内推的购买链接。
在一个自称可内推互联网、快消、金融、四大、证券、咨询公司的商家主页，罗列着五十多个购物链接，分别是不同行业的内推，标价从几元钱到几千元不等。
记者点开了一个标价为99元的互联网内推链接，以大三学生的名义与商家交谈，对方直接表示，价格并非标价所示，要根据岗位来定。
在记者自述求职意向为运营类岗位后，对方表示该类实习收费在1.7万左右，可实地实习，有实习证明，支持背景调查。
“上海有腾讯热搜产品运营、小红书口碑营销产品运营、字节跳动抖音活动运营，付费内推，保过的。”中介提出要先看简历，公司决定要人了，就走公司的正式招聘流程。
↑求职中介表示，付费内推要先看简历
当记者表示在相关互联网公司的官网也可以找到实习职位，想要自己投递时，中介立即回应，你可以自己投，但是没通过的话，简历会被“锁住”，不再有资格参加内推。
接着补充道：“如果你投完了没进但还是想去同一家公司，我可以请人‘提’你的简历，价格就会上去了。”
“以退为进”的回应，就让学生对自己投递简历产生担忧——一旦自己投了就不能再被内推了，或者要花更高的价钱，只有直接买内推才是最保险的。
不仅仅局限于为工作铺路，许多准备申请留学的学生，也会在留学机构老师的介绍下，接触到付费内推，这也成了留学机构为吸引学生选择自家服务常用的附加优惠条款，而是否能真的提供实习机会，都是未知数。
“保过”噱头的付费内推
在豆瓣的某小组，对于要不要花钱买实习，学生的主观体验分成了两派，有人觉得自己的确参与了大公司的项目，学到东西，充实了简历，也有人斩钉截铁说是骗局，千万不要上当。
那么付费就能获得内推机会真的存在吗？
自我介绍曾在四大会计事务所及留学中介机构任职的知乎答主“大欣V”告诉记者，这种现象的确存在，他还专门出过几期文章教学生如何辨别付费实习的“坑”。他表示，这些热门企业中有企业员工私下与求职中介、留学机构相联系，收取费用进行内部推荐甚至保证通过。
↑某中介宣称自己与多家大型企业有合作关系
既然花钱就可以买内推，那么是不是真如宣传所说可以“保过”？
记者分别联系采访了几家大型互联网企业内部工作人员，他们分析后不约而同认为内推本身并不难，内部员工上传学生简历就可以实现，因此出售内推岗位存在可能，但“保过”只是噱头。
某BAT在职员工告诉记者，实习生自己走公开邮箱投递，大部分会被机器或者人事给筛掉，而员工内推的人事一般不会否掉，所以内推的机会相对是大一点。
但简历内推结束后的面试等环节，就不是某一个人能左右的了。
在其所在的互联网大厂，低级别的岗位一般部门内部面试，但最后会经过人事再谈下薪资等，高级别的岗位一定会找其他部门的人再面试，想混过去比较困难。
他认为内推能约到面试是真，但“保过”言过其实：“内推没有什么成本，只要一个过了中介就赚了，到底是学生本身就具备这个条件还是你的功劳呢？这就是个概率问题。”
某大型团购网站运营组负责人介绍，公司的流程本身是正规的，一个实习生想进来，有两种方式，一种是走校招，面试官会在后台里筛选简历，经过笔试、面试才可以进来；第二种就是由公司员工内部推荐给面试官，一般要经过3-4轮面试，通过了才会来实习。
“你看这个花4万买实习的985女生，她绩点91，简历写好应聘进来问题不大。她相当于花一大笔钱买了个内推机会，后面还是看自己。”她认为，那些实地实习所谓的“保过”，除非买通所有环节的人才有可能实现。
某多次担任面试官的互联网大厂在职者透露，的确曾有求职机构主动与自己接触，并提出希望他能偶尔去给学生做职业规划的培训课程。
“前些年先是咨询公司，这两年互联网也出现了。内推名额卖钱就是蒙骗学生，稍微想想办法托朋友、学长学姐找个认识的内部员工就能内推，交几万块太傻了。”
“大欣V”也有类似的观点，他指出“四大”有一套完整的招聘流程，实习生要过简历关，还要过在线笔试、小组面试、经理面试、合伙人面试关，内推机构想要把人100%送进来不光要打通人事，还要打通经理和合伙人，中介机构没有这个本事凭几万块就做到。
这些付费内推机构宣传说‘保进’，其实和上海车牌代拍或者‘炒股大师’的方法雷同，是个概率问题，即便是学生自己靠实力进去，也会误以为是关系起了作用，且无从查证。”他总结了中介“空手套白狼”的套路。
真假难辨的远程实习
在这条灰色产业链上，除了实地实习，常见的实习形式还有“小黑工”和远程实习。
“小黑工”往往是一个项目临时有用人需求的本部门招聘，虽然不走人事流程，但也算是参与了实习，支持背景调查，开不出实习证明，这种难度低，交钱就保过。
实际中，真正有项目需要的“小黑工”数量有限，无法满足中介机构大量的实习需求，因此也有中介买通内部员工，制造并不存在的实习需求，线上给学生布置收集资料、整理数据的杂活儿，通过远程实习蒙混过去。
远程实习由于不能见面，水分很大，也是骗局最集中的地带。
“小黑工”远程实习至少还算是实习，但有些远程实习完全是凭空捏造，甚至由中介冒充企业“导师”，有的甚至卷款跑路，坑骗学生。
业内人士透露，一些留学中介机构，为了让学生购买本公司服务，将内推业务作为附加条款，其实不过是这边拿了学生简历，那边自己到处搜索招聘信息帮学生投简历，进了算机构的功劳，没进就推卸责任是学生方实力欠缺。有员工为了让学生相信自己真的帮忙找到了实习机会，就冒充企业人事部门打电话通知录取，再通过远程实习布置简单任务，不知情的学生不仅花了冤枉钱，还花了冤枉时间。
即便如此，还是有大量学生选择远程实习。他们往往因为时间、精力等各种原因，自己来不及找或者找不到大企业核心岗位的实习，但是为了留学申请或今后求职，做一段优质实习提升背景。
求职中介机构、留学机构一方面煽动着学生的焦虑情绪，一方面设法与大公司搭上关系。
有暗处行贿工作人员的，也有明面上“蹭流量”的。一些中介平台，起家的方式就是通过公益讲座等，掌握大量学生简历，邀请大公司前来开办讲座。学生就更加相信中介的神通广大，有门路做到内推。
不论是数万元一次的实地实习，还是真假难辨几千元起步的远程实习，这门不需要回头客的一锤子买卖，每年都能从新一茬的大学生身上套取利益。
“严格保密”的利益链条
企业内推，本意是通过企业内部员工推荐，绕过猎头公司、招聘网站等中间步骤，使应聘者和招聘方零距离对接，为的是让人才高效、自由的流动。
当有人瞄准内推并把它当成生意的时候，内推应有的功能消失，甚至阻碍正常人才选拔——原本难入选的付钱入选了，原本能入选的被抢走机会。
在关于这一灰色产业的讨论帖中，有网友表示无奈：动辄2万元起步的价格，无形拔高了财经类学生的求职门槛。
“大欣V”回忆，早在六七年前，就已经有了付费实习，但那会儿属于小众市场，不管是准备出国留学还是直接就业，大都是老老实实地自己找实习，众多的“卖实习”的机构是从近三四年开始投向这个业务，发展出的“远程实习”现在能占约一半市场。
早在2018年，就有财经博主“大力如山”公开炮轰收费内推，在当时引起业内广泛关注，然而几年过去，这一现象却并未消失。操作简单、利益可观、取证困难，让付费实习“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很明显，出售实习岗位的行为踩到了公司红线，业内人士称，由于这类行为是暗箱操作，企业本身不知情，一旦被查出来必然会处罚，内部员工很可能被直接开除。
但在实际操作中，企业很难取证。员工随手上传一份内推简历，被录取了就能获得佣金，带一个远程实习生，不必开实习证明甚至不用被同事知道，就有佣金；从学生的角度，泄露实习机会是买来的，对自己没有益处，并且员工受贿的事实难以取证。这种低成本的获利方法，让利益链持续流动，难以根除。
在调查中，记者获得了一份电子版内推合同，其中专门单列出“保密协议”一大项，要求学生对推荐渠道和实习内容严格保密，不可跟任何人提及实习渠道或有偿推荐实习。“大欣V”表示，这类条款很常见，甚至有见到过写着“泄露合同罚款100万”的条款，以此来恐吓学生保密。
↑付费内推合同中的“保密协议”条款
若非像李嘉这样有良知的业内工作者，自己主动曝出中介行贿的内幕，学生和企业几乎无法掌握非法交易的证据。
维护合法权益拒绝灰色地带
“中介收钱介绍工作不犯法，但贿赂企业员工、提供虚假岗位，就涉嫌违法犯罪了。”
付费内推实习可能触及法律底线，靖霖律师事务所黄洪连律师分析，在公司不知情的情况下，员工与中介串通，出售实习内推的机会，涉嫌非国家工作人员受贿罪，累计金额达到6万元达到立案标准。对于宣称付费内推保过，但实际上未提供相关服务的，则有诈骗嫌疑，金额在4千元以上即可立案。
同时，黄律师指出，在违法前提基础上签署的所谓“保密协议”，不属于正常的商业秘密，并无法律效力。他提醒学生在求职过程中应有自我保护意识，留好相关证据，权益受到侵害及时报案，或联系学校反映情况。
学生以为花钱买到了“捷径”，却不知这条路上埋了多少坑，无形中助长了违法行为、干扰了正常秩序。
面对付费实习可能造成的不公平竞争等问题，同济大学就业指导中心主任方雅静呼吁学生，把这看做一件人人有责的事情。
首先不要为了短期利益去使用这样不正确的渠道，没有需求也就没有灰色产业链发展的空间。其次，要明白找工作最关键的是人职匹配，努力提升与岗位的适配性，才能获得真正的胜出。”
方老师建议，大学期间做好节奏和目标上的考虑。节奏，是指时间安排，如根据自己所在的年级，结合学业规划考虑是短期实习还是长期实习；目标，是指提升丰富能力经历为导向，还是以就业为导向。
如果是以丰富能力经历为导向，可以从自己可能获得的实习机会出发，多尝试多积累一些经验；如果是以就业为导向，应尽量争取与求职目标相关的行业单位岗位的实习机会。
“对高校学生来说，提供实习机会的途径非常丰富，比如说学校的网站、公众号，政府相关部门的网站、公众号，单位直接到学校进行的实习招募，以及老师的推荐或者学长学姐的推荐等等，这些途径相对来说比较安全并且有效。”方老师举例，可以关注上海市学生就业创业服务网、教育部24365网站、学校就业信息网等。
她提醒即将面临实习的同学们，简历是面试的敲门砖，是获得职业机会的第一步，但是在求职的过程当中，单位会通过多种方法来考察求职者是否符合岗位的要求，而不仅仅是看漂亮的履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