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栋生
坦率地说，目前学校教的，大多是对付考试的语文，离开学校后，学生能拿什么样的语文去生活？我有很多猜想。以我有限的见识，社会生活中许多困惑及矛盾冲突，往往是语文能力差异形成或引发的。
人们的听说读写能力应当体现在全部生活中，不可能有例外。因为我的不健康，我在医院观察人们的“听说读写”，已有多年。我发现，发生在医院的一些冲突，有一部分起因于职业道德、专业技能和社会偏见，也有相当一部分是人们的语文素养差而造成的：有时是医生或患者一方的语文素养差，有时是医患双方语文素养都不合格。
十多年前，因突发疾病，在医院就诊，医生写的病历，三行半字，比甲骨文难辨，连猜带蒙，我只认出七八个字词，于是小心翼翼地问写了些什么，医生并不尴尬，说：“这是病历，不是给你看的，只要其他医生能看懂就行了。”我不懂：为什么医生书写像画符，故意不让患者辨认？有趣的是，一个月后转诊，那三行半天书，真有一位专家看明白了！难道这是行业密码？那位医生的书写不如小学生，表达莫名其妙，难道他们的“写”和“说”可以例外？谢天谢地，如今有电子病历或诊断报告可以打印，人们不再关注医生的书写了，但是，医院的“语文素养”还是难题。
在医院多年的观察，让我感到语文教师职责的重大。经常见到医生、护士的语文素养不合格，患者的语文素养也不合格，这就注定在医院这个场所会出现对文明的羞辱。在医院诊室，患者想多了解一些自己的病况和治疗方案，多得到一点安慰，而医生往往不愿多说一句话。彼此似乎都有疑虑。患者把自己交给医院，他想要知道的是什么，医生果真不了解吗？面对患者的询问，如何应对，不仅是医德和专业技术问题，也是语文素养的问题，要显示“听”和“说”的能力：能否从患者的陈述中迅速捕捉有效信息，能否有条不紊地把问题引向关键，能否引导患者比较准确地叙述，能否从患者的叙述中了解他的疑虑……可是，最常听到的回答是“现在说不准，先吃点药”“先去缴费检查”“有说明书，自己看”。患者打听某个诊室在哪幢楼，医护的回答不是“稍等，我帮你问问”，而是“这么大的医院，我哪知道你说的这个地方在哪里”。这些导致矛盾冲突的因素固然有职业精神问题，也和语文素养差有很大的关系。
站在医生的角度，应当观察知晓不同患者的不同需求；在医生的诊室，能见识各种复杂的情况，能见到不同的对象，听取不同文化程度的表达。我一直认为，医生这个职业，需要比较高的语文素养，因为他的工作对象是人而不是物。医生的理解和表达能力强，能判断患者的接受程度，揣摩患者的心理，筛选患者述说的信息，能用恰当的语言准确地与患者交流，才有可能实现医者的责任。
相对于医者，患者是弱者，他缺乏专业知识，未必指望医生技术精湛，手到病除，但是，对医生、护士的语文表达，他的要求未必会很低。如果他见到一言不发的医生，那么，他未必会认为那是权威架子，而只会认为他态度不好，技术水平也因此可疑。然而那名医生并非态度不好，只是语文素养比较差，“不太会说话”“不擅交流沟通”而已。
作为患者，也需要好的语文素养。为了让医生作出基本正确的判断，他需要简明扼要地说明，“让医生清楚地明白我的病况”，比如出现的症状、疼痛部位、持续时间、有什么样的变化，等等，需要患者能比较准确地描述，有条理地说明，并突出要点。现在去医院就诊，大部分医生因为病员多，工作状态异常，往往三五分钟就要处理一名患者，作出大致判断。病员的主诉，医生感到抓不住要点，那些多余的诉说会导致信息混乱，导致一系列多余的检查，导致进一步的误会，等等。就诊需要两方面的沟通交流。作为一名受过教育，有语文表达能力的人，能在一分钟（甚至30秒）内讲述自己的病情，不应当是很难的事。一分钟的话，写成说明，二三百字，只要表达清楚，医生凭职业经验可能不会误判（如果医生的专业能力和语文能力都合格的话）。我们不能要求患者都有这样的能力，但对受过高中语文教育的人，“说明”，不算很难的事。我们是不是忘了这才是“实用”的语文能力？我以个人微薄的经验，曾给一些患者建议：就诊时，把自己的病况按重要性有条理地写在纸上，交给医生看，对一名“会写的患者”——医生有可能郑重其事。
中国的社会服务中，很多场合至今尚未形成平等交流，如果真正有平等对话的社会文化，如果能有批评的自由，那么，各行各业的语文能力将被放入可以评论的环境中，庶几获得重视并有所提高。在公共服务机构，看到一张冷脸，人们有时并不介意；语文水平过差，说话不礼貌，则经常触发矛盾引起冲突。医护人员语文修养好，病患将少去许多痛苦；一名有礼貌的执法者，不仅能令人有安全感，也会对社会有信心；一名官员能倾听受困者的讲述，至少能看到民众真诚的笑脸。生活对人们语文能力的检验，比一张考卷有信度。人们在接受基础教育时所学的语文训练是否实用，这个问题，需要老师们思考了。
这一年多，上海医生张文宏成为妇孺皆知的专家，我观看他在各种不同场合针对各种问题对不同人群发表的讲话，除了他的专业见解所体现的科学精神，让他产生如此之高影响力的，是他的语文素养。
在此不惮画蛇添足——张文宏医生的语文能力，比好多语文专家强，强好多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