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多许多次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这是沈从文写过的“情话大全”里最令人动容的一句。在那时的沈从文看来,张兆和就是他此生唯一的挚爱。
可偏偏张兆和觉得沈从文的爱意来得太过突然,她在震撼之余,更多的是无法理解和不能接受。
因为这是一段超越世俗的“师生恋”。
1928年,上海中国公学里盛传着一段“八卦情事”,校园里的“小报记者”每天都密切关注着两位当事人的动向,好添作茶前饭后的谈资。
和周围人的热切情绪不同,张兆和作为事件的女主角,态度却颇为冷淡。
彼时的沈从文刚在文坛崭露头角,算是个小有名气的小说家,因此被上海中国公学的校长胡适特聘前来当教师。
因为性格有些木讷,再加上是初次任教,是以沈从文的教课表现并没有太突出。
所以一向成绩优异的张兆和对这位新来的文学讲师观感一般,她甚至还和其他的女同学偷偷起哄嘲笑过沈从文。
张兆和如何也没想到,在她不以为意的时候,沈从文的情丝早已是百转千回。
更让张兆和没想到的是,这个看着沉默寡言的讲师会格外大胆又高调地向她写起了求爱信。
老师追求学生这个话题,无论放在哪个时代都是引人注目的。此事一出,顿时在学校炸开了锅。好事者几番揣摩着两人的心思,翘首以盼着故事的后续发展。
殊不知张兆和却坚定得要命:她半分也不喜欢沈从文。
其实张兆和会有此态度也并不奇怪。
彼时的沈从文还只是个青年小文人,并没有什么风靡全国的作品。而且气质怯懦,囊中羞涩,就连沈从文都颇为自嘲地称呼自己为“乡下人”。
可能从外界的角度来看,沈从文将来会是一个极有前途的文学家。然而这种未知的“潜力”,在当时着实不足以打动出身名门的张兆和。
张兆和在家里姐妹中行三,她的曾祖父张树声曾担任广东和广西总督,是淮军的创始人之一。父亲张吉友则是安徽有名的富商,和蔡元培等教育界名流都是知交好友。
张兆和作为名门千金,从来都不缺优秀的追求者。用叶圣陶的话来说就是:张家的四个女儿,哪个娶了,都会幸福一生。
所以对张兆和来说,她的意中人定然是个“顶顶优秀”的人。那些不太称心意的追求者则被她统称为“癞蛤蟆”,注定是吃不到她这块“天鹅肉”的。
不幸的是,沈从文也是只“癞蛤蟆”,还是个只能排为“癞蛤蟆第十三号”的末位追求者。
一个是自卑木讷的贫寒讲师,一个是明媚张扬的富家娇女。两个人除了年龄、身份之外,还有着各种各样难以跨越的代沟。
张兆和便是本着这番心理让沈从文知难而退的,可谁料他不仅没有退缩,反而接连加重攻势。
求爱的书信一封接着一封,张兆和看着上面滚烫热切的文字,心里亦是情绪万千。不是羞怯感动,而是苦恼愤怒。
张兆和回到家中,脑海中还残留着同学们打趣的话音和眼神。这种感觉如同寒夜里时不时刮来的一阵阵冷风,让她很不自在。
好不容易回了家,还不等张兆和平静修复情绪。几个姐妹的打趣声再次接踵而来。
张兆和听到熟悉的“沈从文”字眼,心底本能的生起反抗情绪。她没有像往常一般回应家人,只是沉默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沈从文……”张兆和坐在桌前忍不住呢喃出声。
过了良久,她才似怨似愁的叹息一声。张兆和觉得,她怕是真的遇到了一个难缠的“对手”。
将新收到的情书和之前的堆放到一起,用手比了比,竟然已经是厚厚的一沓了。
张兆和第一次因为追求者太难缠而生出愁绪,难过的是,她除了“冷处理”之外想不到其他的解决方法。
当晚月色甚浓,张兆和却难得的失眠了。在半睡半醒的间隙,张兆和告诉自己,就这样保持沉默吧。
张兆和本以为随着她的不回应和时间的流逝,事情会渐渐沉寂下去。谁想校园里又兴起了新的流言。
“沈从文深陷情网,爱而不得意欲自杀……”
张兆和猛然听到这个说法时,震惊不已。虽说她一贯果决聪慧,但说到底只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人命的重量她如何也担负不起。
张兆和又急又慌,想到这些日子的各种苦恼,她再也冷静不了了。于是她翻出沈从文写给自己的情书,一路疾走去了校长办公室。
在张兆和看来,沈从文的种种做法已经严重影响到了她的学习和生活。既然她碍于师生的身份不好解决,那就让校长来解决这个“难题”。
张兆和将怀中抱着的情书摊到桌子上,随手拆开其中的几封。一边将信递给校长胡适,一边不断控诉着沈从文的所作所为。
“校长你看,老师老是对我这样子。”
胡适看着眼见面带怒色,微蹙眉头的女学生。到底接过了她递上来的信。
很快,胡适就将书信大概浏览了一番,轻轻将信纸叠好放回桌面。
两个人一站一坐地对视着,不知过了多久,胡适率先出声,语气带有几分劝慰:“其实他非常顽固地爱你。”
他是谁,不言而喻。
张兆和心底微微一沉,她隐约意识到校长是打算息事宁人,甚至是替沈从文当“说客”的。
张兆和紧了紧手心,摇摇头,语气非常坚定的说:“但是我很固执的不爱他。”
胡适与沈从文既是同乡,又是好友。想到沈从文为情所困,难免忍不住想要替他说上几句好话。
思及此,胡适再次斟酌开口:“我与从文是老乡,不若我跟你爸爸说下,做个媒罢了。”
张兆和完全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连忙摇头劝阻:“不要去讲,不应该这样。”
说罢便慌忙逃离了办公室。至此,张兆和的“求助”彻底失败。
有了一次失败的教训,张兆和再不敢轻易开口找长辈或大人帮忙解决。只得重复她的“沉默”,而沈从文则继续进行他漫长而固执的文字追求。
很多人觉得沈从文过于执拗了,不应该这样一味“死缠烂打”。便是打算为二人当“红娘”的胡适都忍不住劝阻沈从文。
“你错用情了,千万不要挣扎,不要让一个小女子将来夸口说,她碎了沈从文的心……”
是的,沈从文错用情了。
对于这个人尽皆知的事实沈从文并非完全不知,但连他都很难解释自己为何非要执念张兆和,更无力控制自己泛滥的爱意。
正所谓“情不知从何起,而一往情深”,沈从文对张兆和正是如此。只是他这样一头扎进这场情爱的“漩涡”,“心碎”注定是难免的。
这之后的四年里,沈从文多次工作辗转,但写给张兆和的情书从未间断。
或许是一封封真切的情书感动了张兆和,也或许是身边人的劝说。张兆和对沈从文也不再如最初那般“反感”。
“他到如此地步,还处处为我着想。我虽然依旧不觉得他可爱,但这一片心肠总是可怜可敬的。”
此时的张兆和是矛盾的,理智和情感都告诉她,沈从文是真心爱慕她的。但心底却固执地隐藏着一份真实:她依旧不爱、或者说不很爱沈从文。
1932年,沈从文赶到张兆和的苏州老家。
他一路顶着大太阳,只是为了给张兆和送上一份毕业礼物。然而张兆和却是故意避开了沈从文,独自外出去图书馆了。
此行自然是没有见到人,沈从文只好带着遗憾和思念再次消失在烈日之下。
张兆和的二姐张允和却颇为心疼这个痴恋自己妹妹的青年,待张兆和归家之后便将她批评了一番。
也是在她的要求下,张兆和才第一次向沈从文递出了请帖,邀请他来家中相见。
这一场会面之后,沈从文心潮澎湃,欣喜万分。等到再次折返回青岛工作后,立刻去信给二姐张允和。
“如爸爸同意,就早点让我知道,让我这个乡下人喝杯甜酒吧。”
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沈从文这是要向张父求亲。
等待回信的那段时间,沈从文是焦虑的,他唯恐张父不答应。同样张兆和也是不安的,她不确定自己究竟想要父亲答应,还是不想要父亲答应。
不似他们的纠结,张父很是开明的同意的他们的婚事,张父的态度算是将这份不甚确定的感情“一锤定音”。
于是张兆和和姐姐一同向沈从文回了电报。一个是:山东青岛大学沈从文允。一个是:沈从文乡下人喝杯甜酒吧。
后者张兆和的回信中带有几分促狭和捉弄,此时尘埃落定,她待沈从文多少是有爱情的。
这场由沈从文主导的长达四年的单相思终于变成了“双箭头”,他们也在订婚之后,开始了真正的恋爱。
1933年9月9日,沈从文与张兆和在北京中央公园结婚。
婚后的沈从文称呼张兆和为“三三”,张兆和偶尔也会亲昵地唤他“二哥”,他们的结合可以称为穷小子逆袭迎娶富千金的“范本”。
即便是沈从文回乡探望病重的母亲时,依旧不忘给张兆和写信。
每每收到这些情意满满的书信时,张兆和心底都是温暖的。但感动之余,又有几分隐忧。
因为他们其实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张兆和不理解沈从文,沈从文也同样不理解张兆和。
沈从文将张兆和的形象代入到自己的作品当中,张兆和却极少看沈从文的文章。
在张兆和看来,沈从文的很多作品她都是看不过眼的,大多时候只是在找里面的错别字和语法问题。
张兆和喜好昆曲,沈从文却只爱听一些乡间小调。张兆和主张勤俭持家,沈从文却喜欢仗义疏财,以致家庭拮据。
除了性格和爱好迥异之外,沈从文对待张兆和的情感表现方式一贯直白热烈,而张兆和却不轻易情感外露,讲究端庄内敛。
种种矛盾积累在一起,沈从文心里的直观感受就是:张兆和爱的是给她写信的沈从文,不是生活中的沈从文。
而沈从文的质问和怀疑进一步加大了两个人之间的隔阂,让这份原本就不甚牢固的感情备受打击,所以他们频频分居。
每当这个时候,张兆和都忍不住问自己是否后悔嫁给沈从文,答案却不得而知。
当初的感动和心动并不作假,在一起的开心和幸福也都真切。
张兆和心想:即便是再重来一次,她怕是也很难拒绝沈从文,因为再没有人如他那般固执地深爱自己了。
1969年,沈从文到农村改造。张兆和的二姐张允和前来探看他,沈从文却在分别之际献宝般掏出一封信件。
那信满是褶皱,沈从文却很轻柔又爱重的将信抚平:“这是三三给我写的第一封信。”
说罢将信拿到眼前看了又看,眼底满是眷恋,似是要透过这封发黄的信件,回忆当年那份悸动和喜悦。
良久,沈从文将信捂在心口嚎啕大哭。
于他而言,张兆和的一封回信便值得他珍藏数十年,如获至宝。
感情里,先动情的一方注定是输家。即便后来相爱,也终究落了下乘。更无奈的是,这里面没有对错,因为两个人都备受折磨。
沈从文一直觉得张兆和不够爱他,而张兆和也直到沈从文去世后才开始真正的了解他。
1988年,沈从文去世,张兆和开始整理沈从文的遗稿。
翻着过去的文字,往日那些她不知道,不愿知道的东西如今终于都知道了。
张兆和回忆过去的数十年,她清楚自己的委屈和妥协,也明白了沈从文的艰难和重压。
“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
这段不对等的婚姻里,两个固执的人始终争吵着,却又始终相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