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后,一些年轻人选择成为宿管。他们收起了在高校阶段习得的学识,重复着简单的体力劳动,领着低廉的工资。做出这个选择,有人是为了退出内卷,也有人把它当作一个跳板,为跃向人生下一个目标蓄力。
成为月薪1700的宿管
“给这个妮儿扯根管,让她先刷,她就两个桶。”主管指着刚来报到的宿管倪佰菏,操着济南口音的山东话指挥工作。
这天是宿管们的“刷垃圾桶日”。宿管们照例把宿舍区的大垃圾桶集中到一起,水洗一遍。很少有学生知道,平日里宿管“阿姨”们不仅管学生,还要负责定期清洗自己管理的楼栋里大大小小所有的垃圾桶。
分好工具,倪佰菏系上火锅店送的彩色塑料围裙。她脚踩拖鞋,在宿舍大楼入口处的台阶站稳,开始洗刷一个高约一米一的绿色垃圾桶。
宿管们普遍使用一种短柄刷子,因此,刷洗这样一个垃圾桶十分费力。许多阿姨为了洗干净垃圾桶,举着刷子钻到放倒了的垃圾桶内去操作。
因为不想钻进垃圾桶,倪佰菏找了根长长的竹竿绑在马桶刷的手柄上,用接长了的马桶刷去刷垃圾桶内部深黑色的脏污。
倪佰菏是山东中医药大学中医系研三的学生,2022年9月8日她正式上岗,成为6号楼——也就是自己宿舍楼的宿管。如果不是成为这栋楼的宿管,倪佰菏和许多同学一样,不知道平日里管天管地管学生的宿管“阿姨”,还要管好楼栋对应的垃圾桶卫生。
成为宿管之后,她每天都要抓着一个像是大哥大一样的打卡机,按照一定的路线在不同楼层中游走,检查公共设备的坏损情况。
图 | 倪佰菏拿着打卡机打卡
每天早晨7点半打完上班卡,倪佰菏就需要留意垃圾车驶进宿舍区的动静。
车一来,她得迅速跑出去,把自己负责这栋楼的垃圾桶挪到路边,和其他宿舍的垃圾桶凑到一起,方便车上的工人倒走。过去一天学生们产出的生活垃圾,每天都以这样的方式,由宿管和工人协力处理掉。
接垃圾的工作人员不负责把垃圾桶归位。等几个大桶里的垃圾被收走后,倪佰菏还得徒手把这些脏污的大家伙一点一点拖回它们原来的地方。
这是纯粹的体力活,值班的宿管每天都得完成。除了学会屏气以防垃圾产生的刺激性气味侵扰,她还要面对周围陌生同学毫不掩饰的探究目光——在许多学生的生活经验中,宿管往往是人到中老年的大人,而倪佰菏的面庞太过于年轻。偶尔遇到熟悉的同学,对方还可能会直接问她:你怎么还干这个?
应该感到羞衽或者逃避吗,倪佰菏不觉得:我才不要人云亦云。“只要不攻击、不冒犯,我没有必要在意。” 倪佰菏说。况且这些审视难以影响她的生活,在岗位上,她要耗费精力去应付更多琐碎具体、耗费精力的劳动。
比如各种登记和检查工作、出借和回收有关钥匙,以及刷垃圾桶。
她刚上班那阵子,为了省事儿,往回取垃圾桶时,随意从一众倒空的垃圾桶中拉了两个回宿舍楼。之后她就不这么做了,因为楼里一位60岁的保洁员、她的工作拍档提醒她:“不要乱拿垃圾桶,咱的桶都很干净的。你之后还得刷这些垃圾桶呢。”
“还要刷垃圾桶?” 倪佰菏忍不住反问。
她很吃惊,难以接受这些垃圾桶上的脏污要由她擦洗干净。
工作的事,要么适应,要么辞职。倪佰菏没有辞职,很快适应了这件事。不到一个月后,倪佰菏照例和其他宿管集合到宿舍楼前洗刷这些庞然大桶,她已经十分坦然,还围绕这项工作升级了自己的“装备”。济南入秋后,每天的气温只有7℃,她换上了保暖内衣和保暖裤,外加一件摇粒绒外套,购置了袖套、厚围裙还有套在鞋子外的踩雨靴,最大程度减少身体和垃圾桶的接触。
以往,中国学校里的宿管通常都由临近退休或已经退休的中老年人担任,这些银发人群多半学历不高,负责一些繁琐的杂事,例如登记住宿情况、发放床上用品等,同时还需要承担保洁工作。
如今出于对加班文化的抵触、对自我追求的需要、对能够“一心二用”的工种需求,部分年轻人决定退出激烈的行业竞争,选择宿管这类“事少”的工作。也有一些年轻人成为宿管,作为考公、考研时期的过渡工作。
2017年,顾雨从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大学民用航空客舱服务专业毕业,辗转几份工作后,她回到老家,成为离家几公里外一所高校的宿管。
当初毕业后,顾雨的许多同学当了空乘人员或是机场地勤。因为发现空姐可能面临静脉曲张、作息不规律、以及因为工作导致的晚婚,顾雨不想面对这些,于是早早改行,从航空行业离开。
图 | 顾雨的毕业典礼
之后,顾雨曾在两个单位从事过行政和接待,事少,钱也少。在上一家单位工作时,她因为得罪了办公室的一个“卷王”,明里暗里总是被挤兑,咽不下这口气,她揣着荷包里的30万积蓄辞职了。
在家“赋闲”了一年多之后,顾雨决定重新出来工作。因为长时间处于低频率沟通的状态下,她觉得自己已经“待傻了”,连话都说不明白。之后,她向家附近几公里外那所大学投递简历,应聘校内宿舍的管理员。
原本,学校的招聘对象是“2020届本科应届毕业生”,应届生没有招满,学校才开放岗位至社会,让顾雨有了应聘的机会。
接到第二天要面试的通知,顾雨拉着父亲冲到家附近的购物商场,置办了一套职业装。衬衫、半身裙、呢子大衣和一双黑色皮鞋,一共花去了近2000元。
后来她穿着那套衣服面试成功,入职后每月领1700元工资,和当初置办的面试行头价值基本持平。
面试那天上午,刚到后勤部办公室没多久,顾雨就感受到了紧张。这是一场3V3的面试,三个四十岁出头的面试官、三个应聘者,分别坐在一张长桌的两侧,而她是整场面试中最年轻的一个人。
“你们有了解过宿管这个工作吗?”面试官问。
另外两个应聘的女士不吭声。尽管面试前一晚做过功课,但顾雨还是随大流地闭上了嘴巴。
其后,面试官以聊天的口吻主动介绍起这份工作的内容:日常值班、上宿舍楼检查以及协调学生问题。
在顾雨看来,这次面试并不严肃,面试者没有严格审视候选人的倾向。招人的环节看起来松快、随意,比起对能力和技能的要求,更像是在考验谁真的愿意接受这份工作,“不像正儿八经的职场。”顾雨形容说。
面试后,顾雨当场获知自己通过了,一周内就可以去上班。消息来得突然,她只觉得慌张:怎么这么快就上班了?我能不能干好?会不会跟学生吵架?
年轻人接管宿舍楼之后
成为宿管之后,大部分时间,顾雨都呆在宿舍楼一层一个十几平米的值班室里,值班,也负责为学生和往来宿舍区维修的工人出借钥匙。学校不允许宿管在办公室的桌子上长时间放私人物品,办公桌上大部分时候只有一个文件架,上面摆放着花名册、晚归记录本等工作记录。
她担心上班会弄脏衣服,因此在值班室留了一件很旧的羽绒服,上班时换上,下班后换回日常的服装离开。
刚做宿管的那两个月,顾雨每天都化很精致的妆去上班。正式入职之后,顾雨发现,她的同事都是三四十岁的中年人,同事们告诉她,等到了50岁以上,很可能会被学校劝退。
从业近两年后,化妆上班的习惯逐渐褪去,顾雨上班经常连脸都不洗。7点半需要打卡,她可以做到最晚7:05起床,7:15骑着电瓶车悠然出门赶往学校。
20多岁的顾雨,坐在宿管的位置上稍显“违和”。9月份新生开学,学校安排她和另外一名宿管在室外的咨询台值班。一张桌子、两张椅子搭建成的咨询台虽然简陋,但方便路过的学生和家长询问。
正值着班,一位已经把行李放置妥当,准备出宿舍楼买生活用品的研一学生凑近了,问顾雨:“你在干什么?”
“我在值班啊。”顾雨回答。
“啊?”对方显然有些意外,“这么惨?”
顾雨才明白,新生误会了,把她错当成了被“抓壮丁”的学生。后来,对方回来了,给顾雨拿了一个小面包,想“犒劳”这位义务劳动的师姐,在顾雨的解释和推脱下,才拿着面包走远。
倪佰菏的同事,都是已过退休年龄的大爷大妈们。这些宿管阿姨多半都用着孩子们淘汰的旧手机,再把字号调到最大。一个阿姨上班回学校时发现手机没法定位打卡了,倪佰菏教她:重启定位,再重新登录打卡系统就可以。
这些老同事们不懂智能设备的奥义,时间长了,倪佰菏成了阿姨眼中的万事通,甚至出现了一句阿姨们常用的口号:“去6号楼找小妮儿。”
上学时,倪佰菏就招人喜欢。每当宿管或保洁经过时,她都会热情地打声招呼,再递上一些储存的牛奶或水果。自从倪佰菏从六楼搬到一楼后,之前的舍友总是问她什么时候搬回去,她不在,整个宿舍都安静了。
当这样一个年轻人接管宿舍区,学生和宿管之间的关系界限开始松动。
值班室外的大厅有一面大镜子,每当有路过的女生在这儿照,倪佰菏都会在心里默默地为她们补上一句旁白:太美了,出发!
同学们常常涌向值班室找她,最夸张的一次,从早晨8点开始就有同学来找她聊天,其后又来了三四个人,一直和她聊到了晚上的10点钟。这些朋友们或许互不熟识,但因为有了宿管值班室这一根据地,师生间的八卦有了传播的渠道,陌生的同学也有了社交的场所。
图 | 倪佰菏精心布置的宿管单间
倪佰菏最讨厌下雨,因为下雨天的同学们都不爱出门,她要独自面对着昏暗的天地,满肚子的话也找不到人说。如果遇见同学了,倪佰菏还会叫住对方:“学什么习,过会儿再去。”
一些矛盾也变得和缓起来。之前宿舍楼外出现了一对正在闹矛盾的情侣。女生坐在电动车的后座,待车一停稳,立马就下车走入大楼,她的男朋友也跟在身后,呼呼地往里跑。
倪佰菏立刻叫住他:“诶诶诶那个男生,出来!这是女生宿舍。”
“我不进去!”男生的语气生硬且急促。
倪佰菏瞪了他一眼,但也不敢和他起冲突,这时那个女孩儿过来补了一句“师姐不好意思”,这才和男朋友一前一后地出了宿舍楼。
做宿管,大部分遇到的同学是友善的。
她的部分同学在本校读博士。每次和倪佰菏同宿舍的博士生舍友路过,都会开玩笑地叫上一句“阿姨”,倪佰菏就回:“好的小同学,你快上去吧。”
就连和之前的舍友线上聊天,倪佰菏的代称都变成了“倪阿姨”。在她心目中,“宿管阿姨”已经在语言中成了一类泛指,就好像“警察叔叔”一样。
不过,每次上班时她都会稍微打扮一番,她的短发有些长了,那就全部绑上去,扎成一个小马尾,看起来清爽些。被叫做“阿姨”是一回事,但外貌上看起来像阿姨又是另一回事,不管怎么说,她还是不想看起来显老,被动地成为真“阿姨”。
相比年长的宿管,她能够感受到同学们更愿意她在这儿做“阿姨”。
和倪佰菏能够坦然地接受“阿姨”这一称谓不同,在一开始,顾雨还是会时不时地纠正学生们。
第一天上班的时候,一个学生推开值班室的大门就说:“阿姨我要借钥匙。”
“叫姐姐好吗?”
“对诶,好年轻,姐姐——”
顾雨说不上来转变具体发生在什么时候,潜移默化地,她接受了学生叫自己“阿姨”。
学校就像招商公司,学生是客户,而她就是这家公司的售后。大多数时候,她尽可能地和学生们维持着点头之交。她得控制自己,不加学生的微信,也不跟某一个同学走的太近,因为太熟悉,就意味着学生事事都要找她。与其跟学生扯皮“阿姨”和“姐姐”的区别,不如赶紧处理完问题,她好自己一个人待着摸鱼。
有人过渡,有人喘息
品类繁复的简单劳动外,在倪佰菏的理解中,宿管这个岗位的从业者,还需要具备能长久待在一个位置的耐心。什么也不做,就待着,也不能离开岗位。消耗漫长的时间待命值守,以应对宿舍区可能发生的所有情况,也是这份工作重要的一面。
倪佰菏入职前没有面试。她原本是住在宿舍楼里的应届毕业生。一天,为了躲宿舍空调维修弥散的灰尘,她躲到走廊,刚巧碰见正在巡楼的宿管。宿管阿姨看见她就问:“妮儿,你们有愿意来当宿管的吗?” 倪佰菏所居住的6号楼女寝只有两层,宿舍对这片宿区的管理员要求24小时值班不可倒班,原本的宿管因为请假难的问题打算离职,宿管的工作,作为一份兼职轮到了学生们头上。
上午十点多,和宿管聊完,回宿舍准备。一小时后,倪佰菏就端着电脑坐在了楼下前台,当天下午,她在App上填好信息,办理了入职,这份工作24小时不停歇,一周工作七天,没有五险一金,只给交意外险。30天,倪佰菏能领到的工资是2200元,平均下来日薪大约是73.3元。
在倪佰菏的规划中,宿管这份工作,是为了毕业后谋取教职做准备。她毕业后准备应聘当讲师,在此之前,在高校当宿管是一份很好的过渡工作,一边有收入,一边留出准备应聘教师工作的时间和精力。
倪佰菏是一名医学生,但她说,毕业后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再去参加医务人员的规范化培训,正式从医。她不打算把当医生当作毕业后第一择业志向,因为“规培真的很累”。
她也清楚,无论是当老师还是当医生,她不会在宿管这份工作上栖身一辈子。宿管仅是跳板,为以后投递讲师岗位积累简历素材。她还给自己定了一个期限:今年12月寒假前,就要辞职离岗。
2001年出生的杨淼淼也毕业于大专院校的医学专业。对她来说,在医院的对口工作与薪资完全不成正比。一份早八晚八、工作强度很大的工作,每月只能拿到2000元左右的薪资。在她的城市,不计算房租每月都至少需要支出1500元。于是,她萌生了当宿管的想法。
当她跟母亲说了这个想法后,她的母亲表现出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哪有小女孩跑去干宿管的?”母亲脱口而出。
当下,她尝试用职业平等的说法劝说母亲:“现在这个社会每个职业都一样——劳动者付出些什么,然后单位给你薪资回报。我哪怕现在去当环卫工人都没有任何问题。”
另一方面,她想去当宿管的出发点,也有和倪佰菏相似的过渡心态。如果顺利入职,她打算一边工作,一边准备成人自考本科,提升学历。在这种未来的规划中,宿管这样并不复杂的工作,是一份很好的过渡用的营生。
顾雨不一样,她把这份工作当作职业生涯的归宿。“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一个这样适合我的工作了。”她这样说。
顾雨总是能从日常的工作中,感受到一些足以让她欣喜的细节。宿管们划分责任区块,顾雨分到了宿舍大门口的楼梯清洁工作。这意味着平时值班,她需要负责这片区域的清扫工作。扫完门前的树叶,顾雨就常常“猫”在楼梯上玩手机。要知道,分配到其他显眼位置的宿管,刷手机是没有条件和她一样投入的。
等手机都玩腻之后,顾雨有时候会开始感受到时间流逝的漫长。这种漫长开始展露出难以忍受的苗头时,她可以起身四处转悠,有时候和保洁员搭话,又或是上楼检查设备或家具的维修情况。
日子绵长。顾雨觉得一年中最开心的时候,是毕业生离校后,去学生搬离后的宿舍“淘宝贝”。每当毕业生离校,都会在寝室里留下许多好用但带不走的东西,做宿管这两年,她捡过卷发棒、卫生纸、还有七八个公牛牌插排。
无论是过渡还是躺平,选择这份工作的年轻人,都在未来的规划中为它找到了妥善的位置。少数遗留的尴尬,在于如何跟一些身边的人交代这样选择的原因。在一些人的眼里,去当宿管的决策中,带着放下了曾经花精力和金钱学来的学识,“向下流动”到内容简单、缺乏明显价值感的工作中的意味。
身在济南的倪佰菏,面对导师时对当宿管这件事保持了沉默。她担心导师将她没有学术产出这件事和宿管兼职联系在一起。但她觉得,即使自己不做宿管,她的学业水平也不会发生太大变化。
顾雨的爸爸,还有倪佰菏的家人们都对她们从事这一工作给予了支持。顾雨还记得投简历的那天,爸爸知道后,简单地“嗯”了一声,然后说了一句:“你去呗。”
但直到现在,顾雨也没跟妈妈说自己在做宿管这件事。父母早年离异,她一直跟着爸爸长大,她的爸爸性格与她类似,温吞、柔和,凡事顺其自然,不追求太多。但顾雨印象中,妈妈性格不同,她强势、奋进,有些控制欲,总会拿顾雨和同龄的“别人家孩子”做比较。顾雨应对妈妈的策略就是不多说,多说就要吵架,反正妈妈在土耳其从商,远在异国他乡,干预的手掌也伸不到国内来。
这是顾雨所在的城市最后一个学校直招的宿管工作,其他所有宿管工作都已外包给物业,而她听说,她的岗位也即将面临被外包的风险。
究竟能在这个岗位待到什么时候,顾雨也并不明晰。她说,等失业的那一天,要做到干脆地拿钱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