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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大学只有一种权威: 那就是能够接受质疑并经受起质疑的权威

黄裕生,清华大学哲学系教授

学会质疑,尊重多元,成就自己所期待的自己

——2022年8月18日在新雅书院迎新会上的致辞

尊敬的各位老师,在座的各位同学:

首先我也要向在座的每一位新雅书院的新同学表示祝贺,祝贺你们如自己所愿,迈进了清华,进入了新雅书院。这应是你们人生达到的第一次高峰。今天虽然不一定是你们最兴奋的日子,但我相信,应当是你们最期待的一天。因为从今天这个仪式开始,你们真正成为清华的学生,成为新雅书院的成员。

在你们这个高光的时刻,我很高兴有机缘与你们一起见证你们人生的一个全新的起点。我也很荣幸有机会站在这里与你们分享我的思考。

我致过很多辞,包括2016年8月19日在新雅书院迎新会上的致辞。我曾给自己定了一个要求:无论在什么场合致辞,都只讲自己相信的话,只讲自己认为真的话,只讲自己想说的话。不过,在准备这次致辞时,我陷入了慌惑:我一时不能确定,我讲哪些真实的想法对你们是合适的。

所以,今天在这里,我首先想作为一个摆渡者,转达你们的一些师兄师姐想对你们说的话。

你们的这些学长来自一个清华校友哲学班。他们的本科大多毕业于清华的工科院系,还有一些毕业于社科或艺术专业。他们年龄跨度很大,有的已功成身退,有的事业刚起步;他们在各自领域都有了自己的成就与经历。可以说,他们都是清华非常出色的校友。他们的专业各不相同,但都喜欢哲学。

我给他们上过哲学课,所以与他们熟悉并有一个共同的群体。我邀请他们做一次穿越时光的旅行:也就是请他们把自己设想为现在的你们,看看走出清华校门多年之后,最想对刚进清华校门的自己说点什么?

他们想对你们说的第一句话是:“学会质疑老师,质疑被视为理所当然的一切知识。”

对进入清华这样高校的学生,近年有一个名称,叫“小镇做题家”。你们很多人并不来自小镇,但你们应当都当过“做题家”。“做题家”之所以被冠以“小镇做题家”,就因为“做题家”通常已形成一种“小镇思维方式”,那就是:学习就是一种接受,追求知识就是背诵答案。在这种“小镇思维”视野里,书本就是标准答案,老师就是权威。

但是,人类真正的求知活动从来都是开始于疑惑,开始于追问“为什么?”,追问“如何可能?”所有可靠的知识与答案也都来自于这样的追问,并且要经得起这样的追问。

大学之为大学就在于,这里不只是储存与传播知识的地方,也是探求与产生新知识的地方。因此,大学更是一个进行质疑与试错的场所,一个通过严密的质疑与自由的想象触碰世界边缘的殿堂。

我曾说过,真正的大学只有一种权威,那就是能够接受质疑并且经受起质疑的权威。

因此,对于你们来说,进入清华之后的首要任务就是:彻底告别“小镇做题家”,由被动学习知识转变为通过质疑知识来理解知识,拓展新知;通过质疑既有的思想来寻找和确立合乎逻辑的思想。这种质疑能力是需要练习的,那就从大胆质疑老师开始吧。

质疑不是否定,不是批判。有效的质疑总是基于逻辑与事实展开的追问。质疑老师,首先就是大胆展开与老师进行理性的对话和讨论,对老师所讲授的一切都追加一个“为什么?”。追问“为什么”的质疑,不是寻求真理的附加题,而是获取真理的必要前提。

通过这种质疑而获得知识,才会因明白知识何以有必然性而能坚定地捍卫真理,也才会因明白知识何以都是有界限的而能在世界和他人面前保持开放性的胸襟,保持谦卑与敬慎的精神。

无论是捍卫真理的勇气,还是开放性的胸怀,以及谦卑与敬慎的精神,都是一个好社会对其成员所要求的必备品质。所以,培养质疑的能力不仅是追寻真理所必备的,也是一个好社会所要求的。

你们的学长想对你们说的第二句话是“学会尊重、接受与忍耐分歧。”

为了高考,你们大都已被一个习惯所规训,那就是追求标准的答案,统一的看法。似乎只有给出一个标准的答案,消除不同的看法,统一于一个观念,这个世界才是可靠的。

但是,真实的情况是,世界从来就不只是在标准答案之中,而人的存在本性也从来不可能完全被统一于任何一个观念系统。因为人之为人的本性恰恰在于,每个人不仅总存在于与他人的差异化之中,而且也与自己存在于差异化之中。每个人都只能在自我差异化之中确立起自我同一性,人与人之间更只能在永远的的差异化之中寻找有限的统一性,而不是、也不可能以某种绝对的统一性来完全统摄或消除差异性

实际上,语言与文字之所以会产生,正是基于人的自我差异化与相互差异化的存在。语言之为语言,就在于它以承认自身的歧义性来完成表达。没有歧义,就没有语言。

你们将会学习一系列经典文本。所有这些经典文本都存在于歧义之中。这正是一切经典文本与人本身的开放性所在。理解、对话会有助于减少分歧,达成某种共识和统一,但永远不可能消除分歧。

因此,人类永远只能追求底线的统一与交叠共识意义上的统一,而无力、也不应该追求完全的统一。如果你们追求这种完全的统一,那么这种追求既是人类的自我僭越,也是人类的自我降维。因为这种完全的统一,在根本上都意味着以有限视角内的事物去封闭人的开放性存在。

所以,在你们之间,以及你们与他人之间,立场的分异,观点的多元,思想的对话与争锋,必是一种常态。这也是一个要保持有创造性与生生不息的好社会应当保有的一种社会生态。在这个意义上,尊重差异,接受分歧,忍耐不同的看法乃至反对的声音,既是每个人类成员应有的美德,也是每个人的义务。我想,这是你们学长要对你们说这句话的要义所在。

你们的学长想对你们说的第三句话是“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成为自己所希望的自己。”

你们以前所做的,大都是父母、学校要你们做的;今天的你们,很大程度是父母、学校希望的样子。从今天开始,你们可以也应当按自己的意愿去做事情,造就自己所期待的自己。但这并不意味着,你们可以任性,可以随便筹划自己。那么,这里也就向你们摆出了一个问题:什么样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如何寻找与成就自己?

这不只是你们的问题,也是大学教育面临的问题,尤其是通识教育面对的问题,所以,首先是新雅书院的问题。

当代大学的通识教育是针对近代以来,大学随着学科研究越来越细化而导致学生所学的专业越来越专门化,由此进一步导致大学培养出来的学生的知识面可能越来越小,理论视野可能越来越窄,跨学科跨专业的能力可能越来越弱。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之间不仅不是更容易沟通了,反而可能更加分裂与隔阂;不是更自由而更具想象力了,反而可能更成套中人而丧失宏大的理论想像力,甚至可能更成工具人而缺乏社会反思能力。

成了狭小专业的套中人,成为单纯的社会工具人,都是一个人失去了真正的自己的体现。专业的自闭化、实用化,导致教育人格的套中化、工具化,从而丧失理论想象力,丧失生活世界的开放性,是当代大学通识教育首先要面对的问题。在这个意义上,当今大学通识教育要解决的根本问题是,精专知识与普遍见识的关系、好用的工具人与有德的自由人之间的关系。

今天的大学如果不能传授与生产精专的知识,那么大学本身将失去生命力。哲学家兼数学家怀特海在其《教育的目的》一书中甚至说过“在教育中,排除了精专,则意味摧毁生命。”

所以,今天大学的通识教育并不能以牺牲对精专知识的传授与学习为前提。但是,所有精专知识既是对世界认识的深化,也是对世界的片面化。如果没有对这些精专而片面的知识有原理性的理解与把握,那么对世界的所有专业研究都将失去相互关联的整体性,从而失去专业研究的基础。所有精细的专业研究虽然可以从其应用性获得动力,但是,如果不以纯粹科学所确立的原理体系或理论图景为基础,所有那些应用性的专业研究都将失去方向而走向瓦解。

所以,美国物理学学会第一任会长、著名物理学亨利•奥古斯特•罗兰在《为纯粹科学呼吁》(A plea for pure science)这篇被誉为“美国科学的独立宣言”的讲演中写道:“为了应用科学,纯粹科学本身必须存在。”因为在他看来,如果人们只专注于应用性的专业研究,那么整个科学将停滞不前,人类将出现退化。

这里所谓的纯粹科学,首先指那些纯粹理论性的科学,比如哲学、理论物理学或基础自然科学、数学等,还有纯粹的艺术。这种纯粹科学不以应用为目的,它对世界采取一种纯粹理论的态度或纯粹审美的关切,它的唯一目的是以纯粹理论或审美的方式去探究人与世界的奥秘,而别无功利考量。

这种超越功用的纯粹科学既基于人的自由,也体现了人的自由,同时也守护着人的自由。这种纯粹科学(包括哲学与艺术)在近四百年来,不仅在对自然界的认识上实现了巨大跨越而刷新了世界图景,而且在对人类自身的理解上也实现了根本性突破而刷新了人类的自我形象。简单说,通过纯粹科学,人类在更接近真理的同时,也更接近了人自身。

所以,为了克服专业教育带来的知识的片面化、碎片化与功用化,以及人格的自闭化、工具化,今天大学的通识教育不是要简单回到古代的教育模式。今天大学的通识教育理当以源于古代而兴于近世的纯粹科学为核心。通过这种完成了古今之变的通识教育,在保障精专知识的统一性与可持续性的同时,把人从专业的功用诉求中解放出来,从专注于当前的需要中解放出来,从而把人从工具人与套中人的角色中解放出来。

摆脱工具人,才能回归自由而走向自己;摆脱套中人,才能保持自由的开放性而能开创未来。未来只对自由打开希望,真理只对自由撩开面纱,而每个人的自己也不在别处,只在自由之中。我相信,这也是为什么怀特海在我上面提到的《教育的目的》一书里坚定地说:“在教育的开头和结尾,占据统治地位的都是自由。”

通识教育当然也是如此。实际上,你们的学长们前面对你们说的三句话,也是通识教育题中应有之义。

最后,我要祝愿2022级的每一位新雅同学在四年里能够成为自己真正期待的自己,一个更好的自己!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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