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非传统教育,家长心里总是矛盾的。一方面想尊重孩子的天性,一方面又一次次被现实打击。今年6月,《人物》杂志一篇题为《大理创新教育十年,第一代孩子怎么样了?》的报道,回顾了一批家长在大理进行的各种教育实验:在小学课堂上民主投票;不设学科,让孩子们自己设置课题;灵性教育、自然教育......文章的落点有些悲哀,这些有过短暂“金色童年”的孩子,在后来的升学压力下也感到了焦虑。(“但最后不得不妥协,接受反复受锤的人生。当年自愿脱落的螺丝钉,必须重回轨道。这些年就像他们人生中的一个悠长假期。假期是一场美梦,但只要是假期,就会有结束的时候。”)
但类似的故事在别处却产生了完全不同的结局。百年前,日本兴起了一场自由主义教育运动,它萌芽于明治末期,随后在大正时代和昭和初期之间,不少教育者对以教师为中心的灌输式教育方法提出批评,提出了儿童中心主义的教育主张。在这股浪潮下,诞生了一批实验性学校:自由学园(JiyūGakuen)、巴学园(TomoeGakuen)等。
从世俗标准来看,这些学校培育了很多杰出的人,比如音乐家坂本龙一(自由学园),摄影师、导演蜷川实花(自由学园),主持人、畅销书作家黑柳彻子(巴学园)。这无疑是一批正面例子,证明被从小善待的孩子长大更能发挥自己的特长。其中中国读者最熟悉的故事,就是黑柳彻子根据自身经历写的《窗边的小豆豆》。
小豆豆就读的巴学园并不是存在于世外桃源,当时战争阴霾已经笼罩日本,军国主义思想开始侵蚀教育,小学都要宣讲效忠天皇。但巴学园里没有这些,没有战争,没有对立。(虽然最终巴学园毁于东京大轰炸,有的校工也被征兵派往前线。)正是巴学园的校长小林宗作,在乱世中用爱庇护了一批边缘儿童(调皮的、瘦弱的、患病的)。虽然在教育史上,巴学园就像一颗流星划过,没能更成体系、发展壮大。但它的光芒足够让几代人感觉到温暖。
出版人猿渡静子就是受到了小林宗作精神的感召。她一直想成为像小林宗作那样的老师,后来做出版也是为了影响更多人。
1994年,猿渡静子到北京留学,2001年获得北京大学文学博士学位后进入出版业,在中文出版深耕二十余年。她引进出版了大量脍炙人口的经典书,比如马尔克斯和村上春树的作品。她编辑出版的《窗边的小豆豆》,让中国读者知道了世界上还有这样一处实践爱与尊重的学校。二十多年来,她译介了300多部童书,深受孩子们喜爱。在中国市场对绘本还比较陌生的时候,她是最早一批引进绘本的出版人,后来也长期推广绘本阅读。
近期,《巴学园的父亲:小林宗作传》出版,我们邀请猿渡静子分享她与巴学园的渊源,解读小林宗作的教育理念。希望更多人能像她一样,从小林宗作的经历中看到教育的光。
《巴学园的父亲:小林宗作传》,[日]佐野和彦著,田建国杜勤顾振申邓俊玲译,乐府文化|上海教育出版社,2023年7月。
谁人能听见,歌声
小林宗作,是一个平凡的名字;小林校长,却是一个在亚洲,至少在中国和日本,最独特而知名的校长。他创立了所有孩子心中幻梦一般的学校,那就是巴学园。他给巴学园一共五十多个孩子,留下了一生极致美好的回忆,使他们长大后,几乎每个人都熠熠生辉。
黑柳彻子,也就是《窗边的小豆豆》一书的作者,同时也是小豆豆本人。半个世纪过去,她依然无法忘怀一年级被退学后,那个接纳了自己,且无比包容、富有爱心与智慧的小林校长。于是她创作了《窗边的小豆豆》,书中神奇的校长、格致的电车教室、独一无二的授课方式,让千万读者感叹,成为日本出版史上最畅销的一本书。二十余年后,这本书被出版译介到中国,再次创造了畅销纪录。
《窗边的小豆豆》,[日]黑柳彻子著,赵玉皎译,新经典文化|南海出版公司,2018年5月。
但是,相信读过《窗边的小豆豆》的读者,都会为全书的最后一个章节而抱怀遗憾,那就是“再见,再见”。那么,尽数毁于战火的巴学园,后来有再见的机会吗?这个疑问,我在《巴学园的父亲》这本书中找到了答案。
“噢,下一次,我们办一个什么样的学校呢?”
巴吃惊地听着小林先生的话。
“巴”是小林校长惟一的儿子,在书中作者多次采访了金子巴。当历经战火的小林校长已经筋疲力尽时,对儿子提议说,小学就不办了吧……于是,巴学园的小学生纷纷转学,巴幼儿园重新起步,使用的还是电车教室,这次送给他们的是国铁的废车厢。而年轻气盛的巴,并未从父亲身上学到如何管理幼儿园,只尝试使用自己习得的高等师范的做派,才三个月左右,就被父亲培养的年轻老师们赶了出来。
后来更令人痛心的是,虽然巴也成长为了一位纯粹的教育家,继承了父亲的教育理念,却伴随着父亲离世,巴幼儿园的土地因涉及继承税被卖掉,在第四十一个年头,降下了闭园的帷幕。
其实小林校长终生倾力更多的是幼儿教育,除了巴幼儿园,另有数家幼儿园都是由他亲自创办、管理。巴学园成为他教育理念的“代表作”,主要是因为小豆豆对这段经历念念不忘,写出了畅销书,使得这位平凡却又伟大的校长广为人知,用自己夺目的光芒,照亮了众多教育工作者。
小林宗作。(图源:乐府文化)
一心想要将自己拔起
小林校长十五岁时便在家乡以小学代课老师身份正式投入教育事业,后赴东京,在师范系学成毕业。在二十四岁至三十岁之间,他历任东京三所小学的训导,之后毅然辞去教师工作,留学欧洲。
试想,上世纪二十年代,一个已经年过三十的男人,突然选择放弃自己热爱的教职,去全然陌生的欧陆留学,他心中有多少悲苦与执着。这是年纪幼小的小豆豆无法懂得的,所以《窗边的小豆豆》中不会看到小林校长的这一面。在《巴学园的父亲》中,我们能了解到小林校长这段时期的疑虑与烦恼。他梦想成为一位音乐教师,但却怀疑自己是否有足够的资质,能否指导蕴藏无限潜力的孩子们?他更忧心,当时大纲式、循规蹈矩的小学音乐教育,对于快速长大的孩子,是否为时已晚?
后来,幼儿的能量吸引了他,他开始将目光投注到幼儿教育。尤其是在女儿出生后,他观察到,婴儿哭泣时是全身在使力,但再长大一点,流泪时就只有面部动作了;他还注意到,幼儿对音乐感受,与一年级的小学生,有巨大的差异。当孩子进入小学阶段,他们对于音乐的协调性、敏感性,会日渐消失。
为了更幼小的孩子不要遗失潜能,小林校长在欧洲四处奔波,如饥似渴地学习、吸收新的教育理念。1928年,他第一次留学回到日本后,用两年时间发表了十七篇论文。在达克罗兹的音乐教育理论基础上,形成了自己的方法论,并应用于实践中。
电车车厢教室里的上课情景。(图源:乐府文化)
归国后的小林校长受邀创立了成城学园幼儿园,得到了来自业界以及家长们的高度赞扬:
“您是达克罗兹的嫡传弟子,是日本绝无仅有、非常重要的韵律教育的老师。感谢您!”
“感谢您,以那样的态度对待孩子!感谢您,让那个鱼店出生的、我那四岁的女儿,一上幼儿园,就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像孩子一样养育孩子,在大自然中养育孩子,让孩子在韵律中生活与学习,是小林校长在国外学习最重要的收获。这些理念,在后来成立的巴幼儿园和小学(巴学园),都被充分实现。比如小学生可以从自己喜欢的那门课开始学习;可以上午学习,下午去田间一边散步、玩耍,一边学习历史、生物等知识。于是,学校成为孩子们每天盼望去,放学依然不愿离开的快乐的“家”。
如果来这里小坐,会有春风拂面
《巴学园的父亲》一书的作者——佐野和彦,是我目前所知为小林校长著传的第一人。他对小林校长的研究鲜活、广泛、实证与深入。而最富戏剧性的是,他作为小豆豆长年主持的电视访谈节目“彻子的房间”的制片人,在与小豆豆几乎每日都有见面与交往的十三年后,才终于发现,小豆豆原来就是小林校长教过的最杰出的学生。
作者写作此书的起点,与我多年想要探究的问题一样:那就是一个男人、一位校长,为何可以做到耐心倾听六岁的小豆豆,说四个小时的话?他是怎样温和的性格,以至从来没有生气呵斥过孩子?即便是如小豆豆那样调皮的孩子,他为何也会对她说,“你真是一个好孩子”?读完这本传记,我有了答案。
因为他最理解孩子,最尊重孩子,对所有孩子都一律平等,把他们当作具有独立人格的“小大人”。他坚定地认为:只要倾听每个孩子的心声,把握每个孩子的性格,把他们当作一个人去培养,就不会出现任何一个“落后生”。
电影《放牛班的春天》剧照。
小林校长对孩子的爱体现在很多细节上。一次,当他带着孩子们在河边散步时,一个小朋友突然要大便,校长将其带到石头背后,挖了个小坑,刚巧没有带纸,就用自己的手帕帮他擦好了屁股。这样的场景,令我仿佛看到了一个超越母亲般的慈爱形象。
他创办幼儿园并不是以赚钱为目的,而是为了实践自己的教育理念,让更多孩子体验爱与尊重。他在这样的环境中,每一天都活得仿若春风拂面。
多年来,我对小林校长在教育过程中的一些“异样行为”也有过疑问与困惑,例如,在《窗边的小豆豆》“游泳池”一章,一年级的小豆豆看到,高年级的哥哥姐姐们脱光了衣服,像洗澡时那样全裸着跳到泳池里。高年级的学生理应都已超过十岁,难道不应该培育他们的隐私意识吗?这个困惑我也在这本传记里找到了答案。
在一篇题为《裸体生活》的随笔中,他写道,“有的孩子一天也不说一句话,有的孩子急脾气,有的孩子不好伺候,什么样的孩子都有……这些都不是孩子的自然状态。那么让这些孩子过过裸体生活会怎样呢?我想肯定会有效果。”
于是,小林校长建了阳光房,开始鼓励裸体运动。从那时起,小林校长想到了古希腊时期崇尚健美的身体,以及裸体雕塑,并大胆地将裸体生活从幼儿园的孩子推延到小学生,让孩子欣赏身体之美,使他们与自然融合。
孩子们在做体操。(图源:乐府文化)
夜幕的细语,已尽
这本传记收录了多张老照片,带着满满的回忆、温馨与感伤。有几张我曾经见过且在我的文章中使用过。但小林校长留学归国后在各地举办体态韵律教学法讲习班的照片,却是我首次所见。照片中的老师们,舒展手臂与身体,完全打开自己的样子令我不禁想,这样一群放松、自由、欢乐、自然的人,在教育孩子时,一定能做到和孩子心与心的贴合。
在电车教室里上课的多张照片,则明显与小豆豆描述的不同,少见桌椅,孩子的年龄更为幼小,应该是巴幼儿园的历史照片。小豆豆的照片也在书中。或许是我对她太过熟悉(有幸见过她本人),无需看照片下面的说明文字,一眼便认出了她。感觉比同龄孩童要高瘦些,脸庞和笑容如长大后一样。
小豆豆今年已九十岁高寿,却依然活跃于电视屏幕上。她当然知道自己是千万小读者最羡慕的孩子,有最幸福的童年,因为她在巴学园上小学,她的老师和校长是小林先生。这段快乐与独特的小学时光,以及当时收获的认可和赞许,让她一生都受益颇丰。
虽然我没有这么幸运,遇到小林校长这样的老师,但在中国引进、出版了《窗边的小豆豆》的二十年间,我无时不提醒自己,要如小林校长一样懂得与尊重孩子。
所以在我翻译童书,特别是绘本之时,会让儿子成为我的译本“顾问”,尽力使我翻译的语言接近孩子熟悉的说法,还原孩子之间的对话氛围;当我阅读童诗,我会想象孩子说话与感受时的那份童真,那份对于世间万物都有知觉的美好;在我编辑儿童文学作品之时,一定会避免那些文学学术训练中不自觉习得的艰涩字眼和专业术语。如此,因为与小林校长的“相遇”,我也曾四处探索,世上此时是否仍在某个角落,有一个小小的巴学园的存在。
巴学园运动会。(图源:乐府文化)
读完这本传记,小林校长再一次在我心中重生。看到书中他的儿子金子巴先生凭记忆描绘出的“巴学园复原平面图”,小林校长仿佛一下子在我眼前现身,在纸上那图中的角角落落徘徊、游走,他一一巡视着电车教室、礼堂、游泳池、花坛、树的校门,勾起往昔的点滴回忆。
我不断有惊奇的发现:原来小林夫人长这样!原来小林校长要找到的是生存在大自然中的自我,而不是生存在人造流程中的自我!原来小巴是这般长大成人的!原来巴学园的孩子,因为战争被疏散到乡间,是那样生活的啊!
冥冥之中最让人欣慰的是,小林宗作作为第一任园长的国立音乐大学附属幼儿园,今天依然存在。后来人还把当年种植在巴幼儿园的藤树,移植到了这里,孩子们称它为“巴藤”。
作者/猿渡静子
编辑/荷花
校对/杨许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