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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PPT绑住的人

今年9月,PPT的发明者丹尼斯·奥斯汀在美国去世。

看到新闻时,张成刚开始自己的大三学年。“连续一周的导言课结束后,课堂展示多了七八个。”这意味着,接下来这学期需要制作的PPT多了七八份。而每一次课堂展示,都是“与PPT斗智斗勇的彻夜难眠”。

同样的“斗智斗勇”,身为都市白领的董婧也感受过,在广告公司任职时,“‘卷’PPT是常态,一周几十页的方案,经常改稿到深夜”。

“天下苦PPT久矣。”对城市白领和大学生等群体而言,这是个让人爱恨交加的工具。

PPT,全名“PowerPoint”,自1990年在Windows操作系统上发布以来,图文并茂的展示方式,相较于纯文字的逻辑论证和公式计算,减少了观者的理解门槛。然而,企业文化中的PPT、思维导图等工具的滥用,也正成为形式主义愈演愈烈的缩影。

PPT究竟是否还只是工具?它为我们增效,还是我们会被它俘虏,踏上自我消磨的不归路?

当PPT规模生产

自从进入大学起,对于朱栎来说,提醒他夏天过去的就不再是秋天的第一杯奶茶,而是秋天的第一份PPT。

“从开学第二个月开始就陆续有课堂展示,基本从刚开学就要开始做各种PPT。”朱栎叹了口气。

据朱栎的统计,他一学期需要做至少20份PPT:物理学专业课的课堂展示、哲学通识课的小组讨论、学生工作所需的述职、数学建模比赛乃至有些研究类课程的期末作业也要以PPT的形式提交……上海某高校的大三学生张成给出的数字与之接近,“如果学期中在外面实习,估计还得翻好几倍。”

他的估计不无道理。就读于另一所高校经济学专业的晓宇从大一开始就在咨询、证券等行业实习,“PPT工龄”已两年有余。

“我们把这叫画PPT,基本每周都会有,高峰时一周可能会有2-3份。”她说,“如果是内部交流用的,就只需要简单地排版,保证最基本的格式结构即可。但如果是对客户或者较高级别的管理层展示时,就需要格外注意美工。”晓宇说。

曾在广告业工作的董婧深谙此理。彼时她在一家乙方广告公司负责社交媒体相关工作,许多项目提案都涉及商业展示。“这时PPT就要很炫酷。从展示的编排和逻辑,到整体风格、色调,都有一定要求,相当于包装整个项目,起到门面的作用。”董婧说。“当时为了赶PPT,熬夜改稿是常态。”

感到被PPT绑住的还有老师。据高等教育智库麦可思的统计,一位典型的青年教师每年要做一千页以上的PPT,更有大学老师的年终总结写道,“上课216节,做PPT3649页”。

现在,“在入职的教师培训阶段,PPT就成了教学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青年教师何璐说。

事实上,PPT引发的争议是全球性的。最有代表性的批评者之一就是原苹果公司CEO史蒂夫·乔布斯。在2011年的一部传记中,他反对人们将PPT演示视为思考的替代品,倡导直接面对问题并进行讨论。乔布斯甚至在苹果内部禁止使用PPT。

变味

回想PPT刚刚出现在教学时,孟勇说,“它提供了崭新的可能”。

孟勇在一所高校担任物理学教授。几十年前,当时电脑还未普及,上课时要手写一大黑板的公式,如果需要展示复杂的计算过程或模型,只能专门制作幻灯片,准备投影仪。“很麻烦,更新起来也不容易。”

对他来说,PPT的发明大大降低了视觉设计的门槛,操作简便、使用成本低、易于即时更新,还能够作为教参共享给学生,降低师生之间沟通的成本,彻底改写了备课、授课的范式。

何璐也认为,PPT“片状的结构特征”使其能够起到课程骨架的作用,让教学变得可控、标准化。“有一个大纲性质的参考后,应该讲什么,讲多深,哪些必要哪些略过,一目了然。”何璐主要教授“中国近现代史纲要”课程。作为一门思政课,课程的内容、结构和授课形式相对固定,且随时间变化不多。“除非教材有统一的大改,课件基本都能延续用下去,效率更高。”

后来,学校强调要由教到学,转变教学思路,促进学生参与课堂。许多专业课、通识课都纷纷采用了课堂展示的做法,抽出课堂时间,让学生围绕一个议题、一篇论文或一本书做汇报。在何璐上学的时候,课堂展示通常就是“台上说,台下听。”

但现在在大学课堂,如果要做课堂展示,PPT就成了默认的附带条件,“我自己也是才反应过来这种‘默认’关系。”何璐说,“但这倒也合理,有一份PPT后,学生能更清楚自己的演讲思路是什么,有意识、有脉络地梳理内容,更合理地把控时间。”

然而,一个好的工具是在什么时候慢慢变味的?何璐想起曾经发生在他所带的两个班级因为PPT导致的一场“猫鼠游戏”。

在学期初,他在两个班级发布了一模一样的课堂展示要求。在第一次展示时,A班同学所用的PPT极其简陋,“几乎就是白板加黑字”,但演讲内容逻辑清晰,见解独到。而B班那组则把PPT做得宛如工艺品。“汇报内容则平平无奇,梳理历史事件脉络时思维很凌乱,对材料的把握程度也很低。”何璐说。但出于鼓励的目的,他在点评时提了一句,“这组的PPT做得很用心。”

他没想到的是,这样短短的一句评价,会导致两个班后来的课堂展示出现分化,B班同学明显在美工方面花了额外功夫。“后来在上课的时候重新强调了课堂展示重在内容,算是及时止损。”他回忆说。

“学生会去揣测老师喜欢什么样的东西,从而重点关注那些能给自己带来高分的事物。如果老师没有透露出明显的偏好,学生又会像声呐一样去试探,然后有根据地再调整。”何璐说。

张成意识到不对劲是在准备自己的第一次课堂展示时。那次他颇感压力,“熬了两个长夜,很怕出错”,但等到正式开始展示后他发现,台下的同学鲜有听讲,只有当粉笔撞击黑板的“嗒嗒”声响起时,才会有一些人抬一抬头。他突然意识到,不论是PPT还是课堂展示本身,最终都只是为了分数,是讲给老师听的。“为了课堂展示而展示,为了展示而做PPT。”

但有人依然执着“卷”课堂展示、“卷”PPT:他们把幻灯片做得天花乱坠,更有甚者会花钱找人代工来提升美观程度。“实际上也就是金絮其外败絮其中,内容平淡无奇甚至逻辑不清,只是这样来吸引老师的注意力换取高分罢了。”朱栎评价。

“人都是视觉动物。一份条理清晰、设计精巧的PPT不仅能‘吸睛’,也说明了投入了足够的时间精力,在条件相仿的情况下,客户肯定更青睐你。”顾悦说。她在上海市某事业单位任职。2013年时,单位迎来一个重大项目的开幕仪式,需要对公众展示,“当时PPT就准备了半个多月:怎么美工,怎么改进动画效果等等,反复修改了十几稿。”

“PPT做得怎么样,往小了说是投入程度的佐证,往大了说是一个单位的门面,体现的是一家单位、一个品牌的审美。”顾悦说。

作为乙方的董婧也会刻意将PPT做得酷炫,以此来吸引甲方的注意力。“因为很多时候不知道甲方的评价标准如何,所以觉得美不美观是一个很重要的影响机制,难免侧重于此,即使只是微不足道的附加值而已。”

驾驭,或是被俘虏?

PPT变味带来的一大后果是PPT依赖症。

“就是在读PPT。”张成谈起这学期的某门专业课时直言,“老师上课带着个U盘就来了,也没有讲稿,也没有板书,从上课到下课,除了偶尔回答学生问题,就是在照PPT念。”

PPT降低了教参的制作门槛,也埋下了惰性的地雷。张成发现,“他选修的许多课程,PPT经常几年不变,图表用的还是很久以前的数据,甚至历史遗留的错别字也没有更正。“双方都在糊弄。”

当教师授课严重依赖PPT,台下的学生也会随之产生依赖。由于条理清晰、文字有限,相较于动辄几十页的论文和教材,老师提供的PPT更为简洁明了,不失为抄近路的好渠道。“这也很可怕。像历史学这样的学科,真正的内涵就在文本的细节之中。”何璐说。

部分课件的经年不变看似与前文的“卷”PPT自相矛盾,实质根源却是相似的。何璐认为,这与考评机制密切相关。

无论是精雕细琢求高分的学生,还是天马行空试图吸引客户的“乙方”企业,之所以被牵着鼻子走,无非是希望换取“甲方”一个正向反馈。而这样的反馈牵扯到未来的成绩、晋升、利润,作为展示一方的PPT制作者们,就不得不绞尽脑汁在能下功夫的地方花足力气。

而对于思政类课程教师,考核的弹性不大,而所需提交备课材料中最主要的一部分就是PPT,因此额外投入时间去打磨讲稿的激励不足。

“PPT作为技术是中立的,作为工具是可以中立的,但如果它的定位本身就不清晰,而涉及的东西又是考评的一环,就会变成无底洞。”张成说。

近年来,已经有一些高校针对“PPT依赖症”作出了规定。《延安大学多媒体教学管理制度》中提到,对新开课教师,学校提倡并鼓励采用传统方式教学,从事教学工作不满两年的教师原则上不能使用多媒体教学,此外还明确了学生对多媒体教学质量评价将起到重要作用,对于课堂教学效果评价工作中教学效果或课件质量差的教师,经认定后,取消其一年内采用多媒体授课的资格。

而《新疆农业大学多媒体教学基本规范》则规定不允许仅将标题或教材目录投影在屏幕上,无黑板板书补充,无其他课件内容辅助;也不允许课件页面违规列示大段文,列示文字超过200字以上的页面占课件总页面比例达到10%以上即视为不合格课件,每一讲(2学时)课件中无一图、一表或无任何动画的课件,为不合格课件等等。

孟勇作为学校教务方面的主管领导,这几年主持教师培训工作,针对这些做法,孟勇认为一封了之不甚合理。“PPT作为教参材料的意义是肯定的,重点不是封禁,重点是如何通过考核机制促使教师良性地使用它。”

“而课堂形式的多样化,必须有量规和评价体系作支撑。”孟勇说,“学生展示的目的是倒推着促进学习,如果评分不明确,就有可能出现这种主次颠倒的现象。我们希望授课老师能够根据内容实质去予以评价,从而起到正向的引导作用。”

最近,董婧离开了“乙方”公司,来到一家外资企业,负责战略企划相关的工作,PPT在她工作中扮演的角色也随之发生改变。“现在经常作为甲方听调研公司或金融机构的PPT报告。”但与先前不同的是,“目前所在的公司对展现的内容更看重,PPT回归了作为辅助工具的本职角色,只要能清晰、准确就行,不拘泥于美观程度。”

张成和朱栎发现,身边很多同学渐渐开始选择套模板制作PPT,因为大家发现,若只考虑评分,在大多数课程的考核标准里,课堂展示往往是区分度较低的一部分。“所以PPT做得再好收益也不高。不如套一个范式,照葫芦画瓢,留下更多时间去做有意义的事情。”张成说。

记者手记:“猫鼠游戏”

PPT之父丹尼斯·奥斯汀自己曾说过,“PPT就像印刷机,也会印刷各种垃圾。”

PPT的发明大大降低了视觉设计的门槛,让每一个会操作键盘鼠标的人都能够有针对性地做出自己的展示工具。一定程度上,PPT打破了原先少数人对于视觉设计技能的垄断,交还到了多数人的手中。

但当今社会围绕PPT的种种议论,症结并不在于它的工具属性。

当PPT被放在了一个不对称的权力结构中,作为参评项之一出现时,它就不再只作为工具存在,而被额外赋予了一层信号价值:美观与否既直接决定了主旨内容在多大程度上能被渗透到“甲方”,也体现着“乙方”自身的专业性,间接决定了展示者能不能在一众竞争者中“脱颖而出”。

在企业、在学术场合,甲方和乙方,老师和学生之间上演的猫和老鼠的游戏,某种程度上,也是评价机制弹性化导致。

在企业,员工为美化PPT绞尽脑汁,根本原因是竞争、选拔和评价机制的不清晰造成,从而只能以营销的思维雕琢自己的门面。可竞争结果本身能够是无争议的吗?评价和选拔机制能够通过量化,达到真正的客观吗?

在师资力量不足且不均匀,大班教学仍未成为主流的背景下,老师又有多少精力去一个个戳破这美丽的泡沫,看到真正的内在?

即使有了一个精巧的评分机制解决上述问题,又该如何说服在考评体制里屡屡碰壁的“乙方”们,诸如PPT这类形式的东西只是次要,不会成为考虑因素?

只要以上的任何一个问题得不到解决,PPT在工具属性以外的信号价值,就有被无限放大的可能性。

而在承载PPT的、通常不对称的权力结构里,上述的任何一个问题都很难解决。“猫鼠游戏”难免会一再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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