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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日 | 诺奖女作家赫塔·米勒: 写作是一种沉默的行动

罗马尼亚小村庄,沉默的家庭

“村庄的夜晚,户外也是墨,水塔控制了四周,把大地和天空移走,村人在墨中只有弹丸之地以供立足,无一例外。青蛙从四面八方鼓噪,蟋蟀欢闹着指引通往阴间的小径,同时将通道封锁,防止有人从阴间折返,从而把村子变成盒子的回声。”在《每一句话语都坐着别的眼睛》这一篇中,米勒这样描述幼时自己生活的那个位于罗马尼亚的德语村庄。

米勒并没有一个温馨幸福的童年。在她的记述中,冬天,屋外无事可做的时候,母亲看着父亲没完没了把日子一个接一个喝倒。外婆常劝慰母亲:“难受的话,就去收拾收拾衣柜吧。”整理衣物能使人平静下来。母亲把自己和父亲的衬衣、袜子、自己的裙子和男人的裤子重新叠好,分门别类摞起或挂好。两人整理过的衣物挨在一起,仿佛能阻止父亲把自己醉醺醺地从婚姻中摇出去。

在这本书中收录的几篇散文中,米勒零散地描述过多次自己的童年生活,这其中夹杂着酒气、怨气和沉默。父亲必须独自承担他酒鬼的生活,母亲的眼泪无人可以替代。“我也会哭,但我们哭的缘由不同。母亲哭自己为什么嫁了这么一个醉鬼丈夫,稍加理论就舞刀弄棒。我哭是因为我希望母亲偶尔也会为我哭泣,为自己生长在这样一个家庭。”在米勒的笔下,这个家庭充满着眼泪,父亲沉迷于酒精,母亲沉湎于丈夫酗酒的痛苦,弃自己的女儿于不顾,外公守着他永远的发票和表格,外婆手里总是举着阵亡儿子的照片。

米勒外公曾经是个富有的人。1945年之前,她的外公拥有整个村子的土地,同时做粮食和杂货生意,后来被没收了全部财产,只留下一个装满发票的小箱子。发票上原来是记载以车为单位的粮食和咖啡豆的,现在,这上面只能记一些他每天采买的可怜的日用品。

在这个家庭中,祖孙三代同居一所房子,同处一个庭院,沉默着擦肩而过。他们使用共同的物品,心却孑然离散。如果没有倾诉的习惯,也就不需要用词语思考,无须用说话提示自己的存在。“习惯了这样的态度,就会无视人们的沉默。大家根本不想说话,只将自己锁进沉默中,用目光将他人环抱。”米勒写道。

光线刺眼的炎热的日子里,米勒会在山谷放牛。“我没有手表,我的表是开往城里的火车:每天有四列火车驶过山谷,第四班开走时正好是晚上八点,我就可以回家了。”米勒写道,在那些漫长的日子里,在辽阔的、放肆地碧绿着的山谷中,她无数次问自己,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每一句话语,都坐着别的眼睛

很难想象,一个放牛的少女会思考生命的意义。其实米勒更为敏感的,是语言。15岁那年,米勒进城后开始学习罗马尼亚语,起初非常吃力。半年后,一切突然改变了,“我似乎什么都没干,所有人行道、机关的窗口、电车、商店里的货品,我一下子学会了这门新的语言。”

米勒的文字风格,和她的生活经历有密切关系。中学毕业后,米勒在特美思瓦大学学习日耳曼文学和罗马尼亚文学,毕业后进入工厂担任译员。因为写作受到权力的骚扰和迫害,曾经被禁止出版作品。离开工厂后,她在幼儿园任教,当德语家教谋生,直至宣布为国家公敌被驱逐出境。罗马尼亚生活带给米勒的,是终生纠缠着她的噩梦,那些恐惧、耻辱、惊慌、挫败都被她写到书里,也被世人读到。

“体育馆和医院之间,农田沿着最后一条柏油路蜿蜒,寂寥的天空笼罩田野,被工厂的烟囱染成橘灰色。窗户比天高。熟悉了平原的眼睛,看窗外的风景是颠倒的,我望着天空感觉它是个水坑。房间在中点交叉,天空恰好倚在窗户上,吃饭时落在盘子里。如果不是随风飘的邻居、同事、秘密警察给我制造恐惧,我或许无法看到这些景象。那不是天空,而是不安。我在天空的肚子上打开冰箱、关上冰箱,开合衣柜,梳洗,吃饭,睡觉。”米勒在《空气中酝酿的往往不是好事》一文中记录她曾经的生活状态。

从罗马尼亚移居德国,米勒有着双重异乡人的身份,她会用光怪陆离的思维思考语言和社会的关系,尤其是对罗马尼亚语。比如,她认为罗马尼亚语中,上腭被称作“嘴的天空”,但其发音并不显出庄重。罗马尼亚语的表达总是常出常新,出人意料,施展着它们长长的诅咒。相形之下,德语的严谨则中规中矩,纽扣紧锁。“我常想,‘上腭是嘴的天空’的地方,空间应该很大,诅咒在这里成为痛苦无法估量的、充满恶毒诗意的长篇独白。我曾对罗马尼亚友人说,一个成功的罗语诅咒是上腭的一小次革命。”

“每一句话语都坐着别的眼睛”,这是米勒关于语言和行为关系的观点。这看起来很难理解,她的解释是:无论过去还是现在,语言无时无处不是政治的范畴,因为它和人与人之间的行为密不可分。语言总是存在于具体事物中,因此我们每一次都要凝神谛听,探询言语之下暗藏的深意。在与行为密不可分的关系中,一句话可能容易接受,也可能难以接受,也许美好也许丑陋,或好或坏。总而言之,在每一句话语中,也就是说,在每一次说话的行为中,都坐着别的眼睛。

书写灰暗、刺破社会表层的写作

诺贝尔文学奖给予米勒的授奖词是,“以诗的凝练,散文的率直,描绘流离失所者的处境”。米勒是一个关注现实的作家,她作品中总有一种洗不去的阴暗的气氛。米勒从小就生活在二战留下的阴影之下,无爱的家还有恐惧的村庄,造就了米勒的童年创伤,也成了她创作的源泉。

米勒曾说:“我的写作层面是那个巴纳特施瓦本的村落和我的童年……后来,是那个集权主义国家罗马尼亚。这个国家让一切经历都保留着自己的本身,因为权力的视线可以超越一切。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我后来称之为‘集权主义’和‘国家’的东西,只是一个偏远的可以被忽略的村落的延伸。”国内有学者评价她的作品,“打开赫塔·米勒的书,满页皆是噩梦、恐惧与创伤性的书写。”

在充满自传性质的散文中,米勒回忆自己的处女作《低地》出版后,村里的人遇上她,会朝她脸上吐唾沫,从此她就不敢回村子了。给90岁的外公刮了几十年胡子的理发师宣称,以后再也不伺候他了。社员们不再和母亲同坐一辆拖拉机和马车,在辽阔的玉米地里用孤立来惩罚她,只为她那个可耻的女儿。母亲进城来找女儿,流着泪说:“别再给村子添堵了,你就不能写点别的?你以后不用回去,但我还得在那里生活呀。”

米勒却异常固执,“我不为家人的劝说所动,我不能让别人左右我该写什么,该说什么。让我收回我对他们说的哪怕一个字,我都做不到。”

后来,米勒也曾一度不堪迫害,想在河里结束自己的生命。她像伍尔夫一样,在河岸捡起两块大石头放在大衣口袋里,走向河流的中心,以自溺寻求生命的解脱。在《沉默使我们令人不快,说话让我们变得可笑》中米勒回忆,那是一个春日,太阳有气无力,新鲜的杨树枝闻上去有一股焦糖的苦甜味儿。想到自己的生命曾经遭受过践踏,米勒觉得拿走它也无所谓。后来,她这样描写这段经历:“死神向我招手,我做好了起跑的准备。在几乎得手之际,细小之处却不愿配合。或许,那就是心兽。”

多年来,米勒不倦地书写罗马尼亚昔日的灰暗生活。正如她自己所说,“说不出来的东西还是可以写下来。因为写作是一种沉默的行动,一种由脑至手的劳作。”

德国汉学家顾彬评价她的作品:“米勒的语言很丰富,她是一个毫不留情的批判家,她是德国文学的鲁迅。”这个评价或许可以更直观地让中国读者了解米勒冷峻、现实的语言以及刺破罗马尼亚社会表层的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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