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考研咨询火起来的网红教师张雪峰,转向了高考志愿填报咨询服务,于是就文理选择发言频频引发关注,上一次是新闻无用、这次是文科无学。单从个体选择而言,张雪峰的确掀开了认知与实践脱轨的现状,为个体决策提供了更多信息参考;但从社会影响与长期发展来看,媒体批判张雪峰极端也很正常,用短效价值看文科,是对“无用之用,方为大用”的亵渎。
然这些争议,能否真正改变教育体系对学生赋能有限、文科生就业难现状,能否让个体因坚信人文价值而选择、而减少学不好理科改道文科的无奈,能否让职业尊重深入人心、服务光荣的社会风气涌现?这些,是张雪峰言论争议之下,我们更应关注的社会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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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业决定就业的观念,错在哪里?
专业决定就业的观念,错在忽视人的主观能动性。在反驳张雪峰言论中,有人提出专业并不决定个人发展,专业学习只是启发,最终走向何方还在于个人天赋点与社会需要的匹配性。专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就业是必然的,但真正决定就业的并非客观事实,而是人为操作下的结果。正如“第一学历”广受批评,但企业并不会因此而放弃这一考量,因为这能大大提高筛选效率,降低其选择成本。
用脚投票,才是这个世界的常态。张雪峰的表达,符合这个逻辑,也错在这个逻辑。“应然”道阻且长,却也必须向前;“实然”看似繁华,却也需要警惕危机是否悄然来临。在教培行业、互联网、房地产盲目扩张之际,大部分从业者并未预料到当下的繁荣只是空中楼阁,总有一天要价值回归。
但这如大谈理想价值一样难以被理解,因为能够被尊重的就业期待与产业发展阶段错配是事实。拒绝单休的年轻人,迷茫于长期尊重知识的理念为何无以为继,困惑于专业学习的意义何在是事实,并不是轻飘飘的启发能回应,应有的社会风尚也不应用个体的困顿来证明。
而这,恰恰是部分网友认可张雪峰言论的重要归因——当现实的骨感与理想的期待相撞,教育投资与回报出现倒挂,总需要理由来支撑,而选择了不实用的文科、而非通向实用性的理工科成为了最有力的答案。
这种对未曾选择道路的乐观,是当代人另一种虚妄的自我安慰;对世事都有答案的追求,则是应试教育的余温。
一方面,这与上班疲惫、期待退休生活并无不同,只看当下困惑、向往未来美好,而忽略了美好图景下可能存在的满目疮痍;另一方面,问题本身便指向了答案,不是所有事情都应该有标准答案,开放选项才是对个体自由最大的捍卫,但旷野带来的不安感常常令人退却。
曾经的“学而优则仕”观念,如今败给科技新贵,理工科必然等同高精尖吗?有专家呼吁大学生脱下孔乙己长衫、进厂打工输血制造业,年轻人对主动吃苦的逻辑并不买账,部分人在批判就业观念的同时,忽视了更能改变状态的议题——对制造业待遇与发展的考量。
金融高薪、律师高知、教师获得尊重,这些服务业态也曾令人向往,但这是所有文科生的归途吗?
在这些更细化的问题之下,远不是文理科之争可以囊括的,而是诸多因素的耦合。而这,恰恰是专业决定就业观念本质性错误的关键:所有行业的金字塔部分都是舒适的,但你是否愿意且能够接受那份打怪升级的痛苦,以及在产业转型期的当下,你真的能预判未来的高薪行业吗?
因此,我们要选择的不是理科好还是文科好,而是哪一个专业方向更感兴趣,哪一个就业方向与社会需求更匹配,哪一个行业能更好发挥你的个人优势。从个体性需求与现状出发,结合社会发展,做出选择,而后边走边调整,用终身学习的态度与批判性思维加码,拥有立足之地便只是时间问题。
高考可以决定一时,无法决定一世;考研是一个新的开始,却不会成为保命符。没有一劳永逸的选择,只有不断选择适应社会发展的努力。
我们高举理想旗帜,也关照脚下泥土,是一个受过教育的个体应有的情怀,这种情怀本不应区分专业,却在社会语境中被区隔,成为了有一无二的判定,而这背后隐藏的舆论语境、固化思维更应该被关注。
“文科都是服务业”,失败的价值传递
工作的本质是交换,用个体的技能、时间、经验做有益于他人的事情,而后获得物质与精神的回报。相比于工业化制造出的产品,文科诸如教育、记者等行业中的服务并不显性,甚至很多付出都难以被计入价值产出的环节。
理工科专业更多导向了产品等事的处理,文科专业更多导向了人际沟通等软实力的搭建。但从本质上,两者都是服务,让渡产出的使用价值、换取价值回馈,只是形式与载体有所区别。
然“文科都是服务业,就是舔”表述隐藏的,是典型的职业歧视,是对“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的蔑视,是对每一个用双手付出劳动、获得正当收入的劳动者的冒犯。
不可否认,目前在甲乙方工作场景中,“舔”文化、“酒桌文化”等现状普遍存在,张雪峰言论也的确揭示了与职业尊重倡导不符的不堪。但这并不应成为否认服务业态价值的理由,不应成为否认无功用性价值的例证,更不应该成为强化“赚钱是王道”观念的导向,忽略人文精神对生命自由思考的启发性价值,用工具理性来压倒价值理性。
正如从咨询离职的高学历演员邵亦凡所言,娱乐圈只是赤裸地拜高踩低,其他地方只是相对平整,保有一些体面。
张雪峰将这层体面给戳破了,而部分专家与媒体的反驳说服力不足,在碎片化传播语境中被误解,一层接一层的探讨,令议题直接偏离。
这样的议题偏离,会弱化本应该关注的真正议题,如何转变现状、回归良性发展轨道,而非蔑视个体为生存适应环境的无奈之举。
无论是一味批判全职儿女啃老、执着于考研考编的体面,还是高学历入职街道办的学历浪费,都表现了当下价值传递的扭曲。
一方面,无论何时读书都被认为是上进的表现,不知道做啥就读书成了通行证,今年考研人数下降或是价值回归的开始。接纳自己作为普通人,“没有一个那么热爱或擅长的事情”,不因他人的艳羡目光而压抑自我的需求,也不以自己的选择背离主流叙事而卑微,只是纯粹地做一些认为有价值的事情,不可以吗?
另一方面,事情简单归因的逻辑盛行,压缩了更多可以谈论的议题,因线索消除的互联网传播更是窄化了公共讨论的深度,平台推波助澜强化了这一逻辑。专业选择本无好坏之分,但这样的逻辑远比我们想象中要多。
看到前景就一拥而上的思路,不止于个人抉择,也表现在产业发展上,比如不少跨界者拥挤储能赛道,导致了产能过剩。企业逐利、个人追求更好的发展是基本诉求,但不加权衡地强行加入,其最终结果是否真的想要,可能还是个问号。而这一权衡背后,对个体是独立思考能力,对企业是行业洞察能力,均是人文软实力的表现。
从这个意义上,单单指责个人发言、吐槽人们的选择,意义有限。这种“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的逻辑,导向了成功者自以为是、落败者惶惶不可终日的情绪,已经在当下的社会生活中蔓延。这是群体性症结,更是长期人文价值弱化的结果。
人文价值弱化是现实,却不该是趋势
从现实来看,人文价值被弱化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在追求效用最大化的功利主义价值看来,相比于理工科直接作用于社会产品的生产,文科的有用性大打折扣。这是功利主义成本效益分析模型常被质疑的关键,只关注当下价值,而忽视长期影响。而这种模型,对于文科润物细无声的价值归属忽视并不意外,只是无奈于现实,却不能妥协于现实。
北京大学教育学院副教授林小英在今年7月出版了《县中的孩子:中国县域教育生态》一书,其核心理念曾在一席演讲中表达过:县域教育并不适应于适者生存的精英教育模式,而应该开展普惠式教育,文理通识教育应该在基础教育、而非高等教育中去实现。
回归教育对情感与关系养育的本质,减少用一两个清北学生掩盖教育瑕疵的现象,用相互欣赏的同学关系替代竞争嫉妒,用教考分离来提升多元智能,除了升学技巧,也为学生走入社会的问题解决能力加成。
教育系统本应该是涵盖最深厚人文价值的地方,只是这份希望的注入越发微弱。乡村支教可以提供想象空间,却难以激活自我造血的功能;相信情怀的力量,更需要制度化出路。这不仅仅体现在教育的人文涵养提升上,更体现在社会对文科的认知程度上。
中国人民大学国家发展与战略研究院研究员、公共管理学院教授马亮评价,“学文科容易,学好文科却很难”。文科自古以来就有,清朝诗人黄景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但人们对于文科的理解却又天壤之别。
古代人的科举之路非常漫长,一辈子读书无望的名人也不少,而现代人期待二十多岁就能拥有博古通今的能力,这种妄想在我国经济快速发展中快速膨胀,现在只是趋于冷静。
我们可以看到非常年轻的理工科教授,却很难有年轻破格升级的文科学者,因为阅读与经验的补足,是需要时间来洗练的。科举难度远高于我国高考录取率,但依旧有耕读世家的传统,而今却反复出现“读书无用”论调,这种无望感的探索更需要制度化出路。
面对年轻人挤进夜校中获得精神滋养的现象,从公共文化服务看,夜校成为全民终身学习一个入口;从学校教育体系看,我国教育中对艺术教育的满足仍有待加强。而在艺术教育所释放的人文养分,能成为当下快节奏、强压力下的偏爱,便表现了人文价值的不可替代性。
对于个体而言,我们固然可以在全民终身学习教育体系中去弥补遗憾,却更需要理解华东政法大学教授杜素娟对“文科无用”的回应,我们是否长出了文科生应该有的能力?书面与口语表达的能力、理解他人与情感处理的能力、批判性思维与独立思考的能力……
大学体系培养欠缺的补足需要过程,即使新文科建设如火如荼,也无法立马造福此时毕业的学子,却能提醒我们:学历不等于学力,关注人文能力的生长,是一条更扎实的路径。
华东政法大学教授杜素娟在B站“2023毕业季最后一课”中的视频截图及网友评论
《文科无用?我们只是没有长出属于文科生的能力》
相信每一个得到过人文精神滋养的人,即使在碰壁时动摇困惑、也不会后悔选择文科专业的决定,也会坚定地认可人文精神对个体赋能、为社会指路的社会性意义。但这种“相信”要驱散迷雾,并不能仅仅靠理想支撑,需要制度化的方式来维系。
在此之前,个体的情怀在实践中所展现的人文关怀会成为一抹亮光,一点点铺就人文能力的价值谱系。而这,是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做的,生长出文科生应有的能力与素养,用人文赋能的实践去强化人文价值,播散希望的种子,静待花开。